在美国，书店书摊图书馆比比皆是，要看书还不容易？但对于我，读英文书是劳作，而非享受，眼馋的还是中文书。在华人不多的地方，中文书并不太好找；而美国又书价不菲，哪敢买？幸亏我后来搬到新泽西罗格斯大学附近，虽然其东亚图书馆赶不上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的典籍浩瀚，但于我却足矣，弱水三千，只饮得一瓢嘛。一走到那成百成千册中文书跟前，闻到那浓浓淡淡的翰墨幽香，如酒徒见到开了瓶的各色陈年佳酿，心早醉了。

　　好景不长，可能是因为经济不景气，裁员裁到了这儿。这家图书馆的晚上和周末不开放了！顿感丧家失所惶惶然。幸好有朋友知道我每个星期须去纽约一趟，中间有三四个小时无事可作，便指点给我一个好去处。皇后区华人众多，那儿的艾姆赫斯特图书馆也有不少中文书，总算一解我炎炎夏日、凛凛朔风中无处安顿身心之苦。

　　今年一开年，不知怎么撞上好运，进入中文书的旺季，各方源源来书，让我应接不暇。先是离我家一箭之遥的社区图书馆，竟增加了四五百册中文图书。我闻风而动，哈哈，古典现代，诗歌宗教，学院市井……借了十多本。而后，离家不远的华泽书局老板，一位读书人，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定要感谢我，取下新到的书，让我带回去看：“慢慢看，不着急，什么时候看完什么时候顺便送来就成！”他话是这么说，我哪能慢慢看？人家的书是要卖要出租的，于是又赶着还这一笔读书债。

　　我的老板最近回香港一趟，回来时带了一箱新出的文史哲热门书，我又捧了一包回家。没两天，造访纽约一位读博士的朋友，他刚收到了从国内寄来的一大捆杂志，《读书》，《东方》，全是我昔日的最爱，顾不上跟他谈正题，我先抓起就翻。他见我一副猴急样，动了恻隐之心，干脆给我包上一包，让我先拿回去读。更凑巧的是：一位家乡的朋友知我为缺中文书所苦，竟不远万里寄来两本关于陈寅恪和吴宓的书……

　　我一下成了发了横财的暴发户，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烦恼一扫而空！可新麻烦接踵而来：书读不完。多是向人借的，即便是长期贷款，也有归还的一天吧。美国居大不易，毕竟有生计压力，不能成天翘起腿沏上茶埋头读书。一天二十四小时，充其量只能读上三五个小时，能读多少？而我劣根性未除，还是那种饥荒岁月遗留下的思维方式：管它看不看得完，抓到手再说！往往一本书未终卷，就又跃入另一本，似熊瞎子掰玉米棒子，掰了这个扔那个。满室书刊散乱，册页狼藉，检视收获，却所得无几……

　　话说回来，读书获取知识，只是读书之乐的一个方面而并非全部；另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恰恰是读书之际的那种沉醉、那种畅快。不带航标图的航行，甚至更是一种快乐。像魏晋文人所说的那样率性而往，尽兴而归，到什么港口是不必那么在乎的。我的这种读书法，更好像回到自己家邀集了一个不限主题、不拘形迹的沙龙，一会儿这个人翩翩而来，一会儿那个人施施而去。古今中外，墨客贩夫，嘻笑怒骂，酸甜苦辣，尽盈一室。更妙的是，客人虽都是才富五车的一时之选，却无须我正襟危坐地恭听高论；我当然是好客的主人，但也没必要跟每人讲客套虚礼，一定要听某人把话说到底。不妨打断这人问两句，又插进那位的话头。大家七嘴八舌，争辩诘难，钩沉发微，不亦乐乎！

　　嗟乎，人当然各有寄托之物、消闲之道，有的迷栽花，有的爱音乐。法国诗人马拉美说过：“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为了归宿于一卷书而存在。”他是以作者身份发此言，我却不妨从读者角度去引为同道：中文书，确实可以说是我更重要的精神归宿啊。白天，我客居异域，入乡随俗，读英文书说美国话；而每夜每夜，我的心都可以回到故园，栖息于母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