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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D0010版:人文·晚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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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岳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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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月13日     收藏 打印 推荐 朗读 评论 更多功能 
邱岳峰
  我早想写一点关于邱岳峰的文字。可是写他的什么呢?照现在的说法,他是“媒体名流”。可是一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配音演员,再有名也是隐身人。他没有了,活在我们的“听觉”中,死后好一阵还能听到他在电台电影中滔滔不绝;配音演员即便活着,亦如幽灵。邱岳峰!嗓音瓮声瓮气,深沉锐利又带点沙哑,简直性感透顶。他随便说什么都充满戏剧性,这戏剧性忽而神性忽而魔性忽而十足人性,他声调夸张,有谁平时过日子像他那样讲话?他只配“配音”。他只是角色,而他的角色只是声音,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所以我忘了他。是的,直到去国外多年回到北京意外买到他的录音带:一盘全本《简爱》,一盘配音集锦带回纽约听——神了!我的耳朵从未忘记。

  是他,还能是谁!我一遍一遍听,大笑,出神,蓦然返回儿童时代,返回我的“听觉史”的“史前纪元”——有一部德国电影《神童》是他早期的配音,妙不可言,谁还记得吗?可惜没有收入——集锦中的《白夜》、《凡尔杜先生》、《大独裁者》、《警察与小偷》、《简爱》,哈,我居然还记得大段台词,还有他的干笑、狞笑、嗫嚅、哼哼,兼以中气十足的哀鸣……罗兰巴特说:“每回我看到明知过世的演员的电影,总会感到忧郁,此即摄影的忧郁。”他又在括弧里补一句:“当我听到死去的歌者的嗓音,也感受到同一的心情。”

  他是外国人。别的天才配音演员(李梓、刘广宁、童自荣、毕克、尚华)感动我们,但我们不会错当他(她)们是外国人,然而邱岳峰似乎比罗切斯特还要罗切斯特,比卓别林还更卓别林,当我后来在美国看了《简爱》和《凡尔杜先生》,那原版的真声听来竟像是假的,我无助地(条件反射般地)想念邱岳峰,在一句句英文台词中发生“重听”。他,一个上海居民,一个在电影译制片厂上班的中国人,直到我在纽约再听邱岳峰这才“恍然大悟”:他没有说过一句“外国话”,他以再标准不过的“国语”为我们塑造了整个“西方”。

  但我还是忘了他。在真的“西方”,英语淹没了我:外国没有“外国电影”。好的翻译仍然可以是好的语言,二者都是文学;配音再好,却仍是语音的替代品。配音,为传播计,是属上策,论艺术,毕竟下策。久而久之,譬如,当一位美国太太在译制片里用北京话嗲声嗲气——哦!查利!亲爱的,您难道这样对我说话——我已不能习惯,以至听之悚然。好在懂得外语“原版片”的观者究竟极少,我未出国前不就兼看兼听,津津有味而不知有异么?但我出国了。出国后,我开口说话先得给自己“配”上英语,而输入美国的“外国电影”一律配上字幕,不“配音”。

  邱岳峰是伟大的例外。他是一位嗓音的诗人,一位在配音艺术中无所不能的“莫扎特”。他的配音像是电影原版另一个独具价值的“副本”,时过境迁,是那些角色有幸“配”上他,原版反而成了“邱岳峰语调”的副本:那盘录音剪辑名曰《邱岳峰绝版》。在他活着的年代,他的配音也可谓“绝版”,在中国,官方话语不可能经由他的嘴,畅怀一说:能想象么,邱岳峰念社论、报告新闻、讲“革命故事”?电台里的播音员也是一流嗓音,义正词严,但闻腔调,绝不流露性情——邱岳峰是个奇怪的异数,国家电台的异类,他只配在全中国官方语音的天罗地网之外,给洋人配配音。我们,官方电台的亿万听众,惟在他那儿才能听到别样的语调:温柔、尊贵、慵懒、缠绵、狡黠、玩世不恭、出言不逊!他超越了剧情和角色,是啊,现在想来,我们在邱岳峰语调中贪婪倾听而沛然神往者,其实是语言语音的活的气质:那才是人情与人性。

  他去过西方么?是什么使他语音的气质与“中国”毫不相干?奇怪!我们又凭什么觉得那就是“西方”的语音?我们都与西方无缘,绝缘,独有他,天然地“西方”,不但在革命年代,便是今日,他也比媒体电台中的中国播音话语更摩登,更有教养,更神奇。邱岳峰之所以是邱岳峰,乃因在他的语调深处无不散发着另一种浓郁的气质,一种被我们五十年来的文化排除尽净的气质,是的,我愿将这气质称之为“颓废”。

  颓废,“邱岳峰语调”的深髓。英国贵族,罗马偷儿,纽约杀手,彼得堡单恋者,还有那位大独裁者,岂不都是极度颓废的角色,邱岳峰表现反派和“另类”角色简直天纵其才——听众也是“角色”,并在倾听时“进入角色”:倘若听众各自的内心均曾满蓄难以声张的沮丧、憎恶、心有不甘、尊严折损、恶意的怯喜、疯狂的本能,凡此种种,忽然,都被邱岳峰的语音霍然唤醒,骤然舒解,在潜意识里畅饮那颓废的甘洌。我们以为是被外国电影所感动,其实是在享受颓废的快感。是的,我们想要如何而不能如何,种种快感需求长年压抑,而颓废也正是邱岳峰语音的快感源泉:是他在压抑的年代替我们发怒、还嘴、嘲骂、耍赖、调戏,在出于常态的语音发作中(好一位夸张的天才),是他的声调引我们作虚拟的自我作践、自我扩张,便是我们日常话语中的虚伪造作也因他而获至声调之美,我们假借邱岳峰语调的变态、狂态、丑态获得自我治疗,异化为“外国人”,释放自己,在倾听中人我错置,想入非非。

  邱岳峰自己知道么?他是党员还是旧时代的“留用人员”?受到重用的文艺干部还是监控使用?在那个高度政治化的年代,他的声音全然是非政治化的:在政治年代,是配音专业为颓废气质提供了合法的出口,尽情蒸发,淋漓尽致。他的才华即是颓废,一如颓废乃稀有的才华,我们的文艺此后再没遇到过秉赋了颓废的天才,邱岳峰的气质因之寥若晨星。不是么,试听今日的播音、配音,我们充耳所闻的是轻佻、空洞、矫情与滥情。

  记得吗,他曾被电台请来就他的配音艺术夫子自道,老家伙洋洋得意再三模拟一句旧台词,我不记得那句台词出于哪部电影,但记得他在那个根本吃不到“奶油”和“草莓”的时代曼声念道:

  奶油——草莓,奶油——草莓。

  谁还能复述如他:轻快、冷漠、沉郁、厌倦,而他仅以这副嗓音即活得有如一位士绅。但我们从不想到他活得怎样,是啊,他活得怎样?有过“自己”么?“文革”后他的声名更形卓著但忽然了断了自己的性命——当我闻知他的死,才想起他一直活着,并不只是空中的声音,而“声音”似乎是不死的——沪上市井传说过他赴死的原因,是原因,也不是原因。我猜,我愿断定,他死于高贵的颓废。

  我对那个时代的天才配音演员心存感激,他们像是文艺体制内一小片“编外”的天空,从空中散播着人性的声音——你要无情才能活在这无情的世界!“凡尔杜先生”对那位他本想谋杀的女子惨然说道。邱岳峰有情,他谋杀了自己。当我在异域生活中几乎忘了他,空中传来他瓮声瓮气的嘲笑与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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