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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D0011版:人文·晚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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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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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月17日     收藏 打印 推荐 朗读 评论 更多功能 
陈国宝
  终于,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们曾住在一起,而且有一种默契,我不认为他疯了,他也知道我这样认为。

  他名字叫陈国宝,独生子。1975年,家里为了他回北京,让他在东北黑龙江兵团装疯,病退回京。虽然是装疯,可在北京复查时,在精神病院关了几个月,他真的神经兮兮的了,见到任何人,只是微笑。

  他出院后,父母出于好心,将信将疑地每天让他吃“安定”。我问国宝感觉如何,他笑着说:如果不吃药,就不会这么呆头呆脑。

  我于是干了一件事,把他的一瓶药,扔进了垃圾箱。

  他真的清醒了,眼光也亮了。

  当时,我们共同管理一个工艺史陈列室,多多少少,有些值钱的东西,什么唐三彩的瓶子,明朝的大青花碗之类……

  后来,我们这室来了一个新人,姓文,叫文成。他在一天下午打碎了一个宋瓷碗,而且还写了检查。可他忘了有一块瓷片没扫掉,被国宝发现了。国宝说,这不是那个碗,这是现在的景德镇出的青花。这里边儿有鬼……

  事情传出之后,姓文的老羞成怒,逢人就说国宝疯了,说的全是昏话。并说,我使国宝停了药。国宝被弄回家,并承认停止了用药。于是,一切谣言全成真的了,国宝所说的一切,都是疯话,而且成为了一种饭后的笑谈。

  我无法替他解释,因为我就是使他“疯病复发”的罪魁,所以只能沉默。

  我很想找到那块瓷片,但它早已不知去向了。姓文的小子整天和领导们在一起,他们是勾着的。

  幸而,我仍然和国宝一起上班工作,他还不至于那么孤单。可那些半老不老的女人,走进我们陈列室时,拿腔作势的“关怀”,使他越来越深地受到了刺激。她们总是说:“今天吃药了没有?最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幻觉?”而在走路上的时候,永远和他保持着五米多距离,好像国宝会一下子把她们杀了。“他杀人不用抵命,因为他是疯子。”这是那些人的口头禅。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有一天,国宝微笑地对我说:“我停药了,这是医生允许的。”我很高兴,但告诉他,先不要对别人说,省得……可他没介意,他总是相信人们都是善良的。当别人问他:“今天吃药了吗?”他就回答:“我病好了,医生说可以停药了。”

  一下子,如临大敌,每个人都惴惴不安起来。好像国宝被解开了他那随时可杀人的双手。大家都唧唧咕咕的在背后议论,等待着那肯定会来的灾祸。

  结果,他们如愿了。

  一天上午,国宝进编辑室,想问个什么关于文史的资料之类的事。当时屋中只有一个叫袁园的,刚刚怀了孩子的人,她是从来不嘲弄国宝的少数人之一。大概因为结婚多年才怀了孕,所以她很高兴,她笑着对国宝说:“你别在我这儿发疯啊。”

  国宝不自然地笑了笑,推了她一下,说:“你也开始这么说了?”可当时袁园是倚在椅子上的,未站稳,一下子摔倒了。国宝去扶她,她不让,只是哭。在这当口儿上,管编目的王处长冲了进来,他是那种你在街上走都得绕行的人,我不是说他有多魁伟,而是他脸上的肉长得不大对,全横着。他一见这事儿,二话没说,把国宝一拎,像小鸡一样扔到墙上。国宝怒火上升,拿起地上一个暖壶砸了过去,可王处长躲过了,又扑。

  我在旁屋,听见“轰”的一声响,那是暖壶的碎音。我连忙跑过去,只见国宝立在屋当中,袁园坐在地上,满眼是泪。而王处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怎么啦?”我大叫,可没人理我。忽然,只见国宝冲出屋去。

  他是去医务室了,一会儿,牛医生来了,听听王处长的心脏,量了量血压,说,:“没事。”又问:“怎么搞的?”国宝紧张地悄声说:“他想抓我,可被椅子绊倒了,正好撞在文件架上。”

  只有我相信这是实话,可有什么用,谁也不信。

  中午吃饭时,所有人都在说,国宝疯了。把一个刚怀孕的女职工踢成了流产,处长去救援,又被他一暖壶,打成了脑震荡。

  下午,国宝没来。可单位宣布了,对他处以停薪留职的处分,此处分到他病好为止。并责令他担负受害人的医药,营养费用。

  袁园歇了三天,就来上班了。她听到了这决定,就立刻跑去找领导。她说:“我和国宝是开玩笑,责任在我,不在他。”

  可谁听她的呢?

  国宝真的没来上班,有两个多月,由一个临时工替代他。

  一天下午,全处人员开会,关于涨工资问题。正在热烈的时候,忽然大家一下全哑然了。我抬起眼,原来国宝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暖水瓶。他是来赔偿损失的。

  主持会议的朱处长大吼一声:“你来干什么!”

  国宝微笑着,嘴角动了动,没说出什么话来。我知道,他又吃药了。

  “出去!”朱处长的火气不知打哪来的,“出去!再也不许来!你是个疯子!你知道吗!”

  国宝脸色发白,忽地直朝我走来,把暖水瓶交给我,转身就走了,我看着他的后背,好像在发着抖。

  结局。单位领导决定,把他送精神病院。时间是次日清早。

  他们通知了国宝家里,让他来开会,然后把他哄上面包车。如果他不肯,就只能强制。

  那天天气好极了,正是初春,到处飞扬着柳絮,阳光温和。在九点差十分的时候,国宝准时来“开会”了。我见他穿过操场,显得那么弱小。他根本没注意到,树丛后和窗户中看热闹的人们那热切的目光。他目不斜视地上了车。车发动了,一路飞快开到了精神病院。

  一瞬间,国宝全明白了。

  他被两个男护士架向一扇铁门,当他们开锁时,国宝回过头来,脸色煞白。

  我一直记得那扇铁门,当锁挂落之时,弱小的诚实便成为过去了,而门外,不过是些欺着自己,也欺着他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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