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女儿在北京一家通讯社作暑期实习,赶上采访朝核六方会谈的新闻大战,结束后回到杭州,稍作休息,就又打点行装,准备去丹麦留学——那是北京大学和哥本哈根大学合作多年的一个办学项目。
离家前一天,女儿收到一位叫安纳斯的丹麦人发来的电子邮件——这次她去丹麦学习,食宿都在对方安排的一户当地居民家,安纳斯就是未来房东。他在信中表达了对我女儿这位来自古老东方的留学生的热烈欢迎之后,也介绍了他家简况,以及北欧那边气候冷暖要注意事项之类,最后,特别要求带几副中国筷子,希望我女儿能教他们学烧中国菜。
当女儿把这封英文邮件翻译给我听后,我第一个感觉是自豪:原来北欧的老外也渴望品尝咱们中国菜!但这种“民族自豪感”很快就被尴尬和为难所取代: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咱家闺女长恁般大,可是从未下厨掌勺炒过菜啊!她对“中国菜”的概念是停留在餐桌上和碗盘里,而不是在厨房和锅镬里。也算是喜欢中国菜的丹麦人安纳斯先生没口福,摊上咱家闺女,要让他失望了!
其实该怪谁呢?怪我们。和不少城里独生子女一样,女儿从小到大,我们只关心她读书、考试、分数,其他都让路。别说烧饭做菜,连整理房间桌子也常常由乃母代劳。这次女儿出国,她妈就准备西安开完会后赶往北京,给她整理打点并送行。也不是说我们没有意识到这样不好,我和她妈常感叹:如此只问读书识字不学“家政女红”,往后嫁人成家,可怎么办?但也只说说而已,见了花轿再着妆吧,总不至于日后饿肚子。不曾想眼下提前遇到新问题——说句“上纲上线”的话,女儿本人出洋相事小,影响咱们中国人和中国菜的“国际形象”,兹事体大。
女儿也急了,说今天就学着烧一烧吧。我说偏巧你妈不在,怎学?女儿说你教我啊。我心里跳出元杂剧中那句常用语:“兀的不羞煞人也么哥?”——凭我这只能变生为熟的厨艺,也能授艺于人,而且远播海外?但见女儿求艺若渴,也就义不容辞迎难而上。父女俩摩拳擦掌,操刀弄勺,手把手地将我那所有、也是仅有的几个“保留菜”贡献出来,弄成二荤(盐水虾、清蒸鱼)一素(青菜)——汤(蕃茄蛋汤)。临了又从“理论”上加以阐述:如何蒸如何煮,怎么爆油怎么配料。然终是纸上谈兵,就不了道,加上我毕竟黔驴技穷,再不敢卖弄下去。但为了给女儿鼓气,便说:听说国外的中餐馆多不正宗,味道不伦不类,你到那里就大胆地烧,弄出点“假冒伪劣”,老外也难分酸甜苦辣色香味。又:也许那边根本就没烧中国菜的酒油酱醋,甚或未必有我们这里的锅具餐器,那你正好“巧女难为无米之炊”了。
女儿去国后,我们惦着她平安冷暖:水土服不服,尤其与房东家关系和谐与否。她在电话里总说好,学校好,环境好,空气好,还有房东好。我们放心之余,倒把那烧菜的事忘了。直到第五天,她来电话开口就问刀豆怎么烧,蕃茄炒鸡蛋哪个先放抑或同时下锅?哇噻!她要把刚学会的厨艺在喜欢中国菜的房东家现炒现卖了。
我们告诉她之后又提醒要看外国人口味。女儿说哪里是他们想吃,是我天天西餐面包腻了,哪怕萝卜干酱腐乳都想啊!
我们这才明白,原来丹麦房东提醒女儿学烧中国菜,本意正是为她着想。
真是让我们感动。接下来,每次和女儿通话,我们总能感受到房东一家的热情友好。安纳斯先生是典型的欧洲知识分子,待我女儿这位来自远方的中国留学生,如同自己儿女一般。中秋节,他要我女儿和她一起去哥本哈根大学学习的9位北大同学,以及她们班上来自世界各国的所有同学共30人,全都邀请去他们家过中秋节,吃月饼包饺子,欢聚了一天。过不久我女儿生日,此前她曾无意中提过一句,连她自己都忘了。不料那天清晨,她还在睡梦中,房东一家四口,穿着睡衣,每人手捧鲜花礼物,一边唱着歌,来到我女儿床前祝贺生日……
这之后,女儿和我们的电话里就少不了这样的话题:鱼除了清蒸如何红烧?鸡丁和什么搭配?花菜怎么烧?土豆除丹麦人的清煮以外,中餐该如何吃法?花菜,茄子……因为时差,丹麦的晚上,正是杭州的清晨。幸好我习惯早起,常常是凌晨四五点接到女儿来电询问。她妈睡眼朦胧中立刻清醒,一一回答茄子萝卜鸡丁鱼块。怕她记不住,便拟了个十几道常吃菜的菜单,如何配料如何烧,她妈口述,我记录,用电子邮件发过去。女儿回函,很是兴奋,说房东夫人专门陪她去菜场超市,选购能照中餐烧法的食物和调料,还和她一起“烹调”,切磋厨艺。如此,她不愁吃不到中国菜了。再后来,她说她的厨艺进步了,越烧味道越好,房东一家也抢着品尝,夸赞中餐好吃。见我们将信将疑,女儿说以后回家,保准给我们烧几个可口好菜。
仿佛已尝到了口味,我们高兴得什么似的。想想也有趣,什么事情,一逼,就逼出来了——感谢丹麦房东安纳斯先生,让我们女儿在哥本哈根学会了烧中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