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少年时代,看电影属于聚众之一种。好几百人凑在一块,嘻嘻哈哈的,在军营的操场上,或者在某家新而简陋的郊区影院里。托纳托瑞的《天堂影院》定义了这黄金般的普罗大众的影像生活。在散场后的平淡岁月里,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味、谈论着影片和影片唤起的记忆,复诵电影中的对白,哼唱电影音乐的旋律,凝望着某个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已经十分遥远的明星的俊美形象。
几乎是在一瞬之间,这种情形被差不多彻底颠覆。为大尺幅银幕制作的影片被压缩成烙饼式的光盘,观影变成了个人在家中秘密进行的阅读活动,尽量少的人在一起观看,而后,和尽量多的人谈论——在各种场合,倾慕、玩味、讥讽乃至唾弃,评论电影已经成了看电影的天然衍生的部分,电影被过度的阐释,仿佛不如此就不曾被观看过似的。
在合理的时间尺度内,一部影片被我们谈论得越多,它在我们心中唤起的悸动便日趋递减,一部被影评无微不至覆盖的影片,几乎是看不见的——一如鲍德温的著作《看不见的人》所揭示的有色人种的特殊处境那样——这难道也是“彩色”影片无法避免的历史命运?在另一种意义上,“黑”也意味着缺乏“白”色作为对比的光照,它在暗处,在深处,虽然它被自然赋予了丰富的层次。
虽然在有着炫目色彩的影片中,黑白段落的运用已近乎俗套,偶尔出现的黑白影片依然被视为少数特立独行的天才的殊异之作——姜文的《鬼子来了》即以它的特殊影像对一个昏暗时刻显示了沉痛的历史追忆;同时,令人极为惊讶地蕴涵着丰富的喜剧性。正如这部叙事迅捷有力的影片被“观看者”轻易地忽略了,更多的载歌载舞的影片——让我们来段舞蹈般的枪战吧——令人哭笑不得、反复渲染、匪夷所思的幕后八卦,作为此地电影产业的寄生物,在影片开机之前已经以娱乐业专有的兴高采烈淹没了电影“本文”。《我最后的叹息》、《电影手册》、电影史、《编剧入门》、齐泽克关于《黑客帝国》的拉康式的读解……似乎只是为了报章杂志上的后续娱乐文字作铺垫。
我们陷入了自观看安东尼奥尼的影片之后少有的困惑,紧接着,必然的,令人费解的《阿嫂》出现了。坦率地说,终于有一部电影,以故事影片的方式,为我们汇聚了作为工商业的华语电影的显著征候:叙事乃至价值的轴心完全倾覆。作为电影观众,我们被视为乌有。
基本的,我们买票是为了找一乐子。容我哀叹一句:让能够娱乐我们的人来娱乐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