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他和他曾在一个机关上班,分属不同的业务单位。年龄相仿,但工作上没有联系;来往不多,运动中也没有什么磕磕碰碰。后来他调走了,他还留在原单位。以后似乎从来没有想起过,连名字也早淡忘了。
附近有家“夕阳红”舞厅,据说条件不错,参加者都是老头老太太。想活动一下身体,有一天他就去了。进门脱外衣时,他走到他跟前。20多年不见了,依稀还能认出当年的模样。两人都很高兴,紧紧地握手,互道契阔。站在旁边的是他的妻子,亲切和善地笑着。他让妻子跟他跳一支舞,两人手牵手进入舞池。
他和她从来没有说过话,他连她的名姓也不知道,可以说完全是陌生人。她却笑着说,她知道他,他曾是丈夫单位的名人。他也笑着说,在当初的单位,自己确是“名人”——“文革”中是第一批被揪出的黑帮,大字报铺天盖地,大会小会批斗过的。她笑着摇摇头说,不是这个,你是有名的画家、书法家,书报上常见到你的作品。他也笑了,说,他也认识她,而且有很深的印象。她就说,不可能,不可能,自己只是个普通工人,结婚后搬进机关宿舍不久,丈夫就调走了。
他其实说的并不是诳语。那一年夏天,她从另一个城市来到这座城市,准备登记结婚。一天上午,工间操休息时,他跟几个小伙子站在大门口闲聊。那时候,门前马路上行人车辆都很稀少。她从街道那边款款走来——一条酒红色裙子,在街上轻柔地、矜持地闪过,整个一条街都亮了。七嘴八舌说着闲话的小伙子们,全都一声不响了,呆愣愣看她飘然而来,飘然而去。她想是已感觉到了小伙子们火辣辣的目光,于是挺胸收腹、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走过去,留下一串高跟鞋清晰、整齐、很有节奏的声音……
他说,我见过你,记着你,穿一条酒红色裙子……
她笑了,笑得被他轻轻托起的手,花枝颤动般抖起来。她已年过花甲,面容当然没有了当年的妩媚和靓丽,但仍然保留了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风韵。只听她微微喘着气说,真亏你记得,我结婚时是做了那么一条酒红色裙子,后来就有运动,一共穿了没有几次……
他们跳了两只曲子。临散场时她又来到他跟前,跟他热情地说,该好好锻炼啦,下一次早些来,坚持下来。他点头答应着。
他其实有些话还没有跟她说。当时,她经过大门口,走过去了。小伙子们中间有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唉……”
年纪最大的一位立即说,“这是谁啊?叹的什么气啊?这么漂亮的姑娘叫人家娶了去啦,难受啦?”
那叹气的人朝说话的人笑着揍了一拳,没有回答。然后大家一哄而散回办公室了。他当然不会告诉她,当时那个叹气的人,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