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食肆,听到邻桌有几位少妇谈二奶。她们年纪在三、四十岁,不算老,但很“师奶”。声浪甚大,其中一位师奶表现得反常:
“真开心,他竟然识了个北姑。”
“有多大?”
“二十多岁,二十到尾。”
“哗,这样年轻,怎么应付呀?”
“他说不过玩玩吧。”
“好多事情就是最初说玩玩,玩出火。”
“我一知道,好心凉,马上打了条金链给自己,贺一贺。”
“真想不到他这样大胆!”
“色胆一向是最大的。”
“你婆婆什么时候知道?”
“她一直蒙在鼓里,后来知道一点风声,还装作没事。最后终于也崩溃了,天天哭,大吵大闹——她愈伤心,我愈开心!”
“但你公公也六十岁了吧?”
——至此,才知原来包二奶的,是她的公公。难怪没切肤之痛,像隔岸观火。
但为什么“大事庆祝”?为什么不站在女人一方为婆婆难过?同一屋檐下,未免幸灾乐祸了。
心情有两面。万事有因果。
师奶笑:“当年我老公包二奶,婆婆说,我两个都不会帮,而且男人是这样的,逢场作戏。你检讨自己也有问题……她这样说,分明偏帮儿子,我多惨,日子多难熬,风水轮流转,报应了,现在公公也有个二奶,为我报了仇,简直是上天的礼物!”
“好,我们饮杯,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这群师奶举杯道贺——原因是“有个男人包二奶”?但唇亡齿寒,人家老少不能幸免,有何值得高兴?主角师奶“一门二杰”,皆嗜腥猫儿,怨妇却以报仇为乐。论轮赢,女人全败,若勉强说胜利,也惨胜。最开心的是两个风流快活的父子兵和黄色娘子军了,真蠢!
我们不便反应。人家就在邻座,快乐得很。但局外人心中,只有这个字:“蠢!”
“蠢”是“春虫”,应是懒洋洋懵懂不明躲在泥土中冬眠了一整季的虫,只靠基本营养维持生命,乏力气,不动脑筋,不问世事,不知世情,只等惊蛰一下春雷,才如梦初醒。不得已,钻出土中伸出头来,方知人间真相。
李碧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