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心在不在？有没有起了微妙变化？作贼心虚，女人怎会不知道？——她之所以“不知道”，并非因为笨，只是一时之间还没心理准备。

　　揭发容易面对难。

　　“面对”，需要勇气，也是痛苦的起步。

　　说破了，他索性认了，你能下台阶吗？扯得下面子舍得下身段吗？“说破”，不过是一句话吧，但好似把一根刺，放到无限大，横亘在你们中间，间接鼓励他更积极。

　　有些女人比较聪明，故此拒入正题，甚至不肯旁敲侧击，更别说搜集证据，聘请侦探，或盘诘真相了。

　　真话最不好听，真相最不好看。

　　有个第三者，一直没结果。她开始对这个男人淡了，好闷，也想有个了断。但无法摆脱他的痴缠。又怕自己心软，心一软，分手分得拖泥带水，到时又不过重复闷局。为了决绝，不留后路，赶他回太太身边，于是她“自动投案”，给他太太打电话。

　　“请×××听电话。”

　　太太约莫猜得出是谁。

　　“我先生没空来听电话。”

　　“是吗？”

　　“他在浴室。”

　　“怎么可能呀？告诉你，他就在我身边。”

　　“小姐你是不是找错？”

　　“你先生，×××，外面有女人。那女人是我。”

　　“×××？对。可能同名同姓呢。我不相信他这样做，他每天回家很守时，对我们也很好。你大概搞错了。你晚点待他洗完澡再打来。”

　　死口不认。

　　——不当一回事。不要知道太多。不信。只要男人没亲口说出来，那就完全没有发生过……厉害？不，是被迫的。

　　没有女人心甘情愿失明又失聪，甚至失忆。

　　不过“两害相衡取其轻”。

　　情事不说破，双方有个“虚幻”的台阶下。心里明白，却留点面子——这样，乃下策中的上策而已。

　　“忍”，好辛苦。

　　“不忍”？则马上受伤。

　　那晚看《大宅门》。历尽风波白眼，才跻身白家的窑姐儿九红，原也是青楼万人迷，白家七爷何尝不被她迷住了？

　　但女人的地位，很悲哀，是攀附着男人的爱憎的。七爷爱她，才有格。她是这样子走来的“过来人”，心里有数。因为非常没有安全感，防虎防狐的惶恐。但男人并非一心向着她。

　　眼瞅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又成为他的女人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即使她妒恨失控得天昏地暗，颐指气使，当众羞辱，但某日一不小心，丫头香秀也斗胆顶撞。在众人面前给她脸色看，发男人的脾气，还扭身跑掉了。

　　九红冷笑：“我倒不明白，一个丫头敢跟老爷这么张狂，究竟为了甚么？”

　　原意指桑骂槐，留他点面子（也留自己点面子），想听他发话。做好做歹，说句好听的吧……七爷斜眼看看九红：“你说为了甚么？”

　　他最后道：

　　“用不着留面子，值多少钱一斤吶？——她所以敢跟我这样发狂，因为我喜欢她！”

　　九红大出意料，反而窘住了，望着七爷也无话可说。

　　“这回你明白了吧？其实你早已明白了！”他说完，转身奔别处了。

　　会不会后悔？

　　因为一句话，世界从此刻开始变了，今天跟昨天不同了。

　　——再也不能假装了。

　　以上，不光是《大宅门》的古老情节。中国流传了数千年的“习俗”，今时今日仍是娱乐版的花边。这天，报上便有富豪与红颜知己马来西亚度假拍拖返港的消息。前阵子“扮分手”、“扮有男友求婚”……因这满面春风而扑朔迷离。若二人从未分手，这场戏真是给足面子，那么他的红星太太是否如常哑忍？

　　即使是平凡女人，也有同样烦恼——如果把心放后三五年，她们会不会豁然开朗？“天呀，真是白内障，为甚么当初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便令我折腾得毫无自尊？”苹果不一定吃到半截虫子才叫做烂。蛀空的牙齿不但发臭还妨碍你尝到后来的好味道。

　　世上哪有分不成的手？你会选择：A不肯说破 B自己说破 C让他说破 D看破、放下、自在

　　——这个“破”字真有趣。

　　失败了是破碎、破灭、破相、破损、破财、破口大骂、家破人亡。

　　但成功也是它：破案、破敌、破晓、破浪前进、破天荒、破涕为笑、破镜重圆、破旧立新。

　　“破”字亦如关二哥，黑白、正邪、兵贼，都拜他。

　　一切在乎一心——很简单：“你要不要这个人？”

　　■李碧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