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个题目是刚刚想出来的,我们讲浙江人文大讲堂,“人文”这两个字,在今天这样一个经济社会里面,对人有很好的提醒作用。我们都希望能够拥有人文精神,希望我们的社会具有非常完整丰富的人文素养、人文精神。但是我们在通向人文精神的路上,往往会碰到一些误区和障碍。
文化的两种意义
为什么人文精神的误区多,因为人文精神这个概念范围太大。
现在讲文化的地方很多,吃也讲文化,厕所也讲文化,坐公共汽车吵架也是说“你这个人怎么没有文化素质”。其实,在人人讲文化的时代有可能是最没有文化的时代。
我们给文化下一个简单的定义,然后进入到我们所说的人文精神。人文史上有关文化最经典的定义有200多个,如果概括地说,我想,文化在严格意义上讲是指一种精神价值,从宽泛意义上讲是指生活方式。
宽泛意义的文化,生活方式的文化大家能够理解,所以大家看到厕所文化,大家都不要生气,因为它牵涉到我们的生活方式、文明方式。一位著名的人类学家讲过,“人类文明的第一步并不是因为发明了文字,而是因为懂得了上厕所”。懂得了上厕所,这个就是宽泛意义上的文化、生活方式。我们现在讲良渚文化、河姆渡文化,主要指的是生活方式。
但我们有时候也需要把它缩小,缩小来看我们作为文化人的追求。作为我们高贵的人群所追求的文化,指的是精神价值,而这个精神价值就是“以人为本”的这种精神价值,我们把它看成是文化的严格意义的范畴。
这两个概念,我们现在在生活当中经常运用,我们这些人在精神上要追求的指的是狭义上的文化,宽泛意义上的文化我们也在不断改造,包括我们的住房、道路,这是生活方式,但是精神价值譬如人和人之间的互相关爱,中华民族怎么来提高自己的素质,怎样发扬创新精神,创新精神的目标是什么?都属于精神范畴,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人文精神。
在追求人文价值这个过程当中,我们一般的中国人会在哪些问题上遇到怪圈、陷阱、错位、盲点?大家都容易进入的误区是什么,我讲几个,供大家参考。
误区一
知识积累的误区
第一个误区是所谓知识积累的误区,认为我们要提高人文精神,首先必须充分地积累文化知识。
我昨天晚上在北京某家电视台看到,一位非常激愤的男性在不断地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李宇春这些人应该去学知识,有了知识以后才能在多少年后依然出名。
知识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非常重要,但以为人文知识就是人文精神,这个误解在我们现在的很多家长、老师的观念和实际操作当中普遍存在。我们认为一个好孩子就是天天在积累知识,一个好学生就是一个知识非常丰富的学生。最有趣的是我们认为最高水平的学者应该是满腹经纶的学者,他随时可以讲得出曹操打仗时,双方的兵死了多少,他随时能说出这个历史典故出现在《二十四史》的什么卷第几页上。
知识能不能堆垒出人文精神,我说堆垒不出来,因为它只是人文精神一个基础的部件,但不是最重要的部件,这一点我想在座的朋友,心里面其实是明白的。但是我们没办法,我曾经在我的《霜冷长河》、《秋雨时分》里讲过,武汉在前年破了一个大案,一个8年没有破的杀人绑架案。起因是一位刑侦专家在随手翻档案的时候看到一个纸条,是犯罪嫌疑人用毛笔写的纸条,叫受害人到哪儿去办什么的指令。一看纸条,专家说可以在大学的中文系老师当中找,原因何在?这个纸条虽然只有寥寥十几个字,但是充满古典文学的知识素养,透露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文化修养,而且最要命的是它居然押韵了,他的古典文化知识是显见的。范围一缩小,案子几天就破了。
还有一个例子,我这些年在上海的时候,总到提篮桥监狱给犯人讲课,犯人关起来以后,读书的时间特别多,他们也看我的书。我那次去讲的时候有5000多个人在听,对话的时候我简直傻掉了,他们提的问题好像是博士研究生在讨论的问题。他们有足够的知识,但是缺少人文精神。我遇到我的很多学生都有这方面的倾向,知识足够,人文精神缺乏。
更重要的问题是我们的文化的最高坐标是什么?在我们中国人心目当中,譬如绍兴,像徐文长这样一个有点狂态的文人与一位满腹经纶的学者对比,肯定后者地位比较高。我们从来不问,谁投入了创造?谁给这个社会真正作出了贡献?我们从来不问记忆功能和创造才情哪个更重要。
现在政府提倡自主创新,自主创新的前提是文化要成为创新的主要构架,到文化创新作为它的主流的时候,民族的创新意识才会起来。
我们大家对《四库全书》比较崇拜,因为它记录了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经典。这是现在电视剧里很出名的纪晓岚先生主编的,他也很有学问。那么在纪晓岚先生编《四库全书》的10年时间里,世界发生了什么?欧洲发生了什么?一对比就让人大吃一惊:瓦特发明蒸气机、美国的科学院在波士顿成立、第一条铁轨建成通车……都在这个时间发生了。一些在社会科学里面我们都非常熟悉的大事也在这10年当中发生。
这10年,我们在整理、在注释,他们在探索、他们在创造;我们在咬文嚼字,他们在挖掘;我们在书房中看书,他们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反差显而易见。
今天,我们对我们的学生和子女应该持这样一个态度,我们不能让充满了创造力的生命变成一个记忆的机器,我们不能让我们天才勃发的少年变成一个两脚书架。
误区二
名校学历的误区
第二个误区叫做名校学历的误区,我相信我们在座有好多名校学子,有很多浙大的老师或者学生,我们在座的也有好多是出自外地名校的毕业生。
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一个省的文化的勃发——我们所说的文化不是专业文化,而是讲民众共享的文化,其创造者,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未必有高学历,而且往往与名校无关。
100个美术博士,抵不过一个齐白石,他小学都没读过;我们应该感谢北大,当年聘请鲁迅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他的学历是很低的,他读日本医科学校但没有毕业;我说我们还要感谢武汉大学、青岛大学,他们在聘请沈从文时,他没有读过一天中学,最高学历是小学。
我曾访问过德国的一所大学,他们走廊里一面墙上挂有一些黑白照片,光线昏暗,小小的字,我要凑近去才能看清,原来那是他们学校毕业的获诺贝尔奖的人的照片。学校认为,他们获得诺贝尔奖和学校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因为这是他们毕业以后的成绩,学校大肆宣扬没有必要。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真正有学问、真正有创造性的人,大多数都是对学校给予的知识有所突破才造就的;越是杰出的人,越是与自己早年所受的教育关系不大,因为他已经创造出了自己的体系,而这个创造是对原先所接受的知识的突破。
所以前不久北方有几个记者来和我说,说北方的两个大学生,一个学生现在由于找不到工作在卖肉,还有一个学生在做不太大的生意,你怎么看?我说现在大学毕业生已经数量比较多,在我们的专业和社会的需要不太对口的情况下,有一些学生在比较普通的职业里面重新寻找谋生的道路,我认为很好。他如果真正有出息的话,他在自己的行业里面也可以成为一个最杰出的经营者;且他能自食其力,即便是靠体力谋生,也比靠虚伪的牌号招摇过市更诚实。
我们不要对名校、名专业给予过高的评价,如果再这样朝着这个误区走下去的话,我们民族遇到的文化困惑相对就会更大。
误区三
历史遗产的误区
第三个可能进入的误区是历史遗产的误区。我们现在讲人文精神的时候往往一开口就讲我们有很多的历史遗产,但是,把历史遗产当做人文精神的主要内容,那就搞错了。
我们这些年有一些老师经常提出这样的主张,让我们的孩子从小去熟读儒家经典,然后认为我们的人文精神就能够建立起来了。北京还有一些我的朋友,甚至给孩子办了读经班,主要任务是把中国的古代经典读完。这样培养出来的孩子今后能做什么?想来想去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做古籍出版社的校对。
我非常敬仰中国的儒家、道家学说,但是有一个问题,他们在建立的过程当中,没有和其他文明产生过对话。就是和世界上其他的文明,譬如说埃及文明、古希腊文明、印度文明,古巴比伦文明,没有经过任何对话,这个是自建的文明,但是现在我们这一代和下一代的文化是一个对话过程。
我很赞成复旦大学一位教授讲的话,说文化永远是一场伟大的对话。我们怎么可能要求我们的下一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我这几年不断看世界博览会,我先是在德国看,后来到日本的爱知看,我要说的是中国展览馆的布置,就充分地体现了我们说的这个误区。我们对历史遗产错误的捍卫状态,已经让我们在展览当中很难体现生气勃勃的大国风度。
德国博览会开展之前,德国老百姓对于最想看哪个馆的投票结果是中国馆排名第二。开场那天排队一看,我相信德国的朋友们几乎都失望了。接下去的几天,博览会门口的电子显示器显示,什么馆门口要排队几个小时,什么馆门口不需要排队,我们中国馆门口不需要排队。
永远是四大发明,永远是孔夫子,永远是京剧脸谱。我们总以为我们的功夫、万里长城会震撼整个世界,其实未必。对外国人不了解才会这样认为。
我经常听到这样的绕口令:“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越是传统的就越是现代的”。一些艺术家这样讲一些艺术的创作规律也可以,特别是一些成功的艺术家。但他们少讲了一个大前提,就是你本身就是世界公民,你的整个坐标是国际坐标,所以你在讲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在讲民族的时候,民族是个历史的符号。
但如果我们把它作为一个口号,那就奇怪了。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哪我们讲改革开放做什么?越是传统的就越是现代的,哪我们几代人建设现代化又干什么?我们不能进入这种概念的怪圈。这个概念是在很多条件下才能产生的,你把这个条件去掉,就不对了。所以对遗产问题,我们还是要比较冷静地思考,我们不能过多地迷醉。
中国有地方戏曲317个,绝大部分都是被政府养着的,这个也是很大的误区。
我是《中国戏剧史》的作者,所以还比较有资格说这个问题。中国戏剧史上哪个剧种评价最高?元杂剧。但是元杂剧在历史上只活了75年。新陈代谢是艺术规律,剧种的消失不是一个坏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一个旧剧种的消亡才能有另一个创新的出现。
在文化意义上,民众的自主选择权是非常重要的,什么叫人文精神?民众的自我审美选择就是人本精神的重要方面。我去年在北京给李宇春颁奖,我说了一段话,我说李宇春没有改变歌曲,没有改变歌唱,但改变了民众选择审美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