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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A0014版:每日新闻·大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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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中杰 是正确解读鲁迅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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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3月27日     收藏 打印 推荐 朗读 评论 更多功能 
吴中杰 是正确解读鲁迅的时候了
  对鲁迅的评价,这些年又成为争论的热点,否定、批评的很多,肯定、赞扬的也很多。我看那些否定、批评的未必是鲁迅的缺点,而那些肯定、赞扬的也未必是鲁迅精神的所在。

  鲁迅的精神到底在哪里?很多人没有弄清楚。今年是鲁迅逝世70周年,诞辰125周年,我想谈谈我对鲁迅精神的理解。

  岂能以长篇短篇论优劣

  我们先来看看批评方比较有代表性的论点。

  一位是北京作家王朔,他讲鲁迅只有几篇短篇小说,没有长篇小说,没有长篇小说的作家怎么能撑得住?

  王朔自己写的长篇,我觉得有一定价值,他用一种嬉皮笑脸的态度解构了过去的伪崇高。但我也觉得王朔对世界文学史不太了解。文学史上,有作家专门写诗、散文、短篇、戏剧,比如契可夫,这不影响他们的伟大。

  以鲁迅的《阿Q正传》为例,鲁迅描写阿Q闹革命的那一段,“便是我也要投向革命了……赵家的东西要去抢一点来,……女人也是要的,不漂亮不要。”接着是阿Q对他认识的女人一个个作了评价。我们看看是很好笑的,实际上,这就是中国农民革命的理想问题。

  中国的农民革命,远至陈胜吴广,近至李自成,为什么总是功败垂成,即使成功了,也只是封建皇朝的改朝换代而已,为什么?根本问题就在这里,农民意识。鲁迅说自己的《阿Q正传》看到的不止是20年前,还是20年后的。我看何止20年后,《阿Q正传》1921年发表的,到现在85年了还很有意义。这一点看出,王朔所有的长篇都抵不上这一篇。鲁迅对中国问题看得很透。

  我国每年出多少部长篇小说?以前我听说一年出版长篇300多部,我以前搞文学评论,每年基本上把全部小说看完,作出评价。现在一年能产生1000多部长篇小说,怎么能看得完?根本看不完,所以也不评了,听说现在的评论家可以不看作品写评论的。但这些长篇有什么影响?没什么影响,还不如一篇《阿Q正传》。

  小说是否优秀不能以长短而论。

  论骨气,胡适远不如鲁迅

  还有一位是北京的李慎之先生,他提出鲁迅不如胡适,后来很多人支持这种观点。李老先生写过很多好文章,但这个观点我不能苟同。

  我们从两个角度来看问题。

  一个是作品的深刻性。胡适的文章是开风气的,他写新诗,用白话文,在文学改良运动中功不可没。他写戏剧,介绍易卜生主义。他编过《中国文学史》、《中国哲学史》,可惜他太忙,这些著作都只有上册没下册。他写的东西比较浅,后来很多人都超过了他。他的文学史和哲学史,后来没有多少人再拿来做参考。

  鲁迅研究的面不如胡适宽,但他的《中国小说史略》到现在,对小说史领域,仍然是扛鼎之作,其论点、判断、体系,都被后来研究的人作为参考资料。从创作上看,现在谁还去读胡适当时的诗歌?但鲁迅的小说,现在也很难超过。可见胡适作品的深度不如鲁迅。

  第二是作为文人、知识分子,胡适不如鲁迅有骨气。胡适是自由主义者,他有自己的思想,但过于和官府靠近。1946年,胡适与蒋介石走得比较近,国民大会上,胡适有了重要位置,蒋甚至假惺惺提出让他做总统。而鲁迅却不同,表现最突出的,是鲁迅抗暴,敢于站出来与黑暗势力抗争,胡适也有抗争,但是很软弱。

  我当然不是否定胡适,但他有弱点。鲁迅当然也有弱点。但在这两点上,胡适不如鲁迅,而知识分子这两条很重要。

  五四精神的集中体现

  我觉得鲁迅精神最主要的是,始终坚持知识分子独立精神与自由思想。

  这里,首先要理清的问题是:什么是知识分子?我们常常有一种误解,以为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就算是知识分子。其实不然。知识分子当然要有知识,无庸置疑,但有知识不一定就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还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独立精神,这样他们才能成为一个积极的社会群体。

  我国古代文人的社会责任感,一向是很强的。从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到顾宪成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无不表现出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但要说到独立精神,就比较差了。他们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依附思想。这种依附性,也是由于社会历史条件造成的。因为中国长期处于封建专制主义的统治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学成文武艺,只能货与帝王家。那时的文化人,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而应叫做士。

  古代的士与现代知识分子最大的不同,就是缺乏后者的独立性,而被人所养。一提到士之被养,我们就会想到战国时期孟尝君、信陵君等豪门的“养士”之风。但我们这里所说的士之被养,涵义要广泛得多。在封建专制主义的统治之下,所有的士,其实都是被庙堂所养。他们的整个思想都是围绕着庙堂的利益旋转的。这就叫做存在决定意识。

  但是到了五四时期,情况就有了变化。科举已经停考,士人不能再通过这条路径攀向庙堂,而大学的相对独立和文化市场的发育,又为现代知识分子的产生,提供了物质基础,于是在新文化运动的催化下,就产生了具有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群体。

  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是一种时代文化精神,最充分地体现这种时代文化精神的是鲁迅。他不但在五四时期反对传统思想时,表现出这种独立精神与自由思想,而且在新文化运动退潮之后,许多新文化人士与权力者妥协,甚至支持权力者的时候,他仍旧坚决维护自由思想的原则与旧势力进行搏斗。最突出的表现在1925年女师大事件中对于被压迫学生的支持,和1926年三一八惨案后对于枪杀学生的暴虐者的抗争,最后他自己也被迫走出北京。

  有人认为,鲁迅长期在教育部当官,却又要反对这个政府机构行政长官的政令,这是非常矛盾的。但实际情况远非如此简单。鲁迅在民国元年进入教育部是应教育总长蔡元培的邀请,协助他实行新的教育主张,后来政府变动而他却一直留任,那是为了饭碗问题,——但在张勋复辟时期他曾辞职以示抗议;而作为一个教育部的官员,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敢于揭露教育当局以至政府执政者的反动嘴脸,坚决与之斗争,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1925年女师大学潮中,教育总长章士钊在“呈请执政将周树人免职”的呈文上,提出的理由就是“又该校务维持会擅举该员为委员,该员又不声明否认,显系有意抗阻本部行政,既情理之所难容,亦法律之所不许”,所以执政府马上照准。而鲁迅的答辩书中,也没有说他作为部员,在法律上是可以抗阻本部行政的。他之所以能够打赢官司,只是由于章士钊这位政法专家兼逻辑学家,竟疏忽了一项逻辑要素,在呈文中倒填了日子,所以为鲁迅所驳倒:“查校务维持会公举树人为委员,系在八月十三日,而该总长呈请免职,据称在十二日,岂先预知将举树人为委员而先为免职之罪名耶?”

  抗暴思想一以贯之

  鲁迅后期的同情和支持共产党,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前期抗暴思想的延续。在广州,他目睹了国民党新军阀对于共产党人和革命青年的疯狂屠杀;到上海后,又亲身受到国民党当局的压迫和通缉。这不能不引起他的反抗。

  1930年2月组织中国自由大同盟时,中共中央想借助鲁迅的声望,希望他也能做该盟的发起人,就派与鲁迅接近的党员冯雪峰去联系,据雪峰回忆,尽管鲁迅认为这种组织一成立马上就会被解散,不能起什么实际作用,但他还是答应参加。他的名字原来排在下面的,到发表出来时,却升到第二名了(第一名是郁达夫),这当然很引起当局的注意,于是就有浙江省党部呈请通缉“堕落文人鲁迅”之事。既然如此,他只有用硬功夫来对付。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决不会在压迫者面前屈服。

  直到逝世前不久,国民党当局通过鲁迅一个旧日的学生与他联系,说是可以解除通缉令,但希望“预先得到先生的谅解”,却被鲁迅所拒绝。他写信回复道:“我的余命已经不长,所以至少通缉令这东西是不妨仍旧让他去的。”

  接着,在1930年3月,鲁迅又参加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而且也应邀成为它的发起人之一。他之所以参加这个组织,是出于爱护和培养青年之心。虽然他对左联某些领导人的做派有自己的看法,但当这个组织受到压迫,它的成员被捕、被害时,他仍要站出来抗议、斗争。

  当然,鲁迅后期思想也有很大的变化。虽然鲁迅此时已从进化论转向阶级论,而阶级论必然要走向集团主义,但他仍时时保持自己的见解。在1928年“革命文学”论争中,他就反对“革命文学家”们的思想意识至上论,而同时强调文艺的审美性;反对超越时代论和虚假的理想性,而坚持文艺的现实性。左联成立之后,他对那些如“飞行集会”等过激做法也很不满意,不参加这些活动,也不理会反“作品主义”的论调,而坚持用自己的笔参加战斗。所以,左联成立以后,鲁迅与某些领导人时常发生矛盾,也就并不奇怪了。

  鲁迅本有两次访问苏联的机会,一次是在1932年,高尔基邀请他去参加苏联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鲁迅那时很向往苏联,本来准备要去的,但临时右脚神经痛,接着又因母病赴北平探亲,没有去成;第二次是在1935年,鲁迅却已不愿意去了。据知情人说,1935年冬,胡愈之正要从香港出发赴莫斯科之前,“莫斯科中共代表团又来电要家父设法转请鲁迅先生前往莫斯科治病,为此,家父又请愈之同志冒着生命危险,秘密潜回白色恐怖下的上海与鲁迅先生商量。鲁迅表示不愿意去,原因如他去苏联,他就不便于及时在国内发表文章,不能与蒋介石反动政府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发挥不了战斗作用。

  鲁迅还说,在上海,国民党最多把我枪毙了,但他们不敢!如果到了莫斯科反而不见得好。愈之尊重鲁迅先生本人意见,只好单身又回到香港。

  帮忙文学和帮闲文学

  到了上世纪30年代,鲁迅又提出了“帮忙文学”和“帮闲文学”的概念。1932年11月22日,他在北京大学做了一个演讲《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他认为,中国文学可以分为两大类:廊庙文学和山林文学。“廊庙文学,这就是已经进入主人家中,非帮主人的忙,就得帮主人的闲”,用现代话讲起来,就是“在朝”的文学;山林文学则是“下野”的文学,“这一种虽然暂时无忙可帮,无闲可帮,但身在山林,而‘心存魏阙’。如果既不能帮忙,又不能帮闲,那么,心里就甚是悲哀了。”

  什么是帮忙文学?就是帮主人做诏令,做敕,做宣言,做电报,——做所谓皇皇大文;至于帮闲文学,则是帮主人消闲的东西。

  鲁迅对于当时文坛的剖析,我只想举一个例子来加以说明。三十年代中期,有所谓“京海之争”,先是“京派”作家沈从文撰文奚落“海派”文人,接着,“海派”文人苏汶撰文还击,于是引起了一场热烈的争论。鲁迅当时写了一篇不满千字的短文:《“京派”与“海派”》,却把问题说得很清楚。他说:“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也赖以糊口。要而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这种剖析,真是入木三分。

  鲁迅的批判,特别是对于帮忙文学和帮闲文学的批判,是为了中国文人能摆脱依附思想,走上一条思想独立的道路。这对中国文化的现代化,是非常必要的。

  只可惜许多推崇鲁迅和非难鲁迅的人,都忽视了这一点。

  现在应该是正确解读鲁迅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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