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以下简称记):您是下过乡的人,当时对农村的印象如何?
韩少功(以下简称韩):当时的印象是自然很美,生活很苦。这在我的作品里有记录。
记:为什么现在又要下乡?是嫌城市生活聒噪?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看到您下乡后生活情景的报道,似乎状态非常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假如您没有现在的身份地位,但也有一定的工资,在农村也能过得这么好吗?
韩:一,下乡的原因有多种,比如想亲近自然,想了解底层,想恢复一些体力劳动,想避开城市里圈子化和模式化的生活,等等。二,乡下决非理想国,其问题的严重程度不会亚于城市,但两者的问题是不一样的,有不同的形态和表现。只是说,朝农村吐唾沫通常是为了满足小市民的某种虚荣,我不想附和这种潮流。三,我并不是真正的农民,所以我从不认为自己的生活可以代表农民的生活。
记:现在有许多文化人去农村盖房子买房子,虽然人数尚未形成规模,您认为今后会是个生活的潮流吗?
韩:我以为不会成为潮流,也没有必要成为潮流。
记:当地农民对您非常友好尊敬。对不起,假如有富人也因羡慕农村生活而去农村盖房子种地,但他们的生活肯定要高出当地农民一大截,他们能友好相处吗?比如这个富人还为当地做些好事?
韩:我不以为自己是富人,但富人肯定可以与穷人友好相处,只要这个富人不是一个小人。这在城市或乡村都一样,不是一个关于农村的特别问题。
记:您在农村接待过亲朋好友吗?如果有,他们肯定羡慕你们老两口神仙似的生活,您的行动对他们有引导作用吗?特别是对年轻的人?
韩:接待过很多。他们并不是都羡慕我们在乡下的生活,恰恰相反,能够理解这种生活的都是少数。我也不赞成别人都过这种生活,因为这种生活有苛刻的条件,比如说要身体健康,没有太多生活拖累,有基本的温饱,有可以在乡村找到的工作乐趣等等。对年轻人,包括对农村年轻人,我一般都鼓励他们尽可能出去闯闯世界。
记:您这几年来投在土地(农活)上的时间精力,与当地农民相比大致占到怎样的比例?您的耕种和养殖仅限于解决自己的吃菜和副食品,还是也种植其他农作物或经营其他副业?种植面积有多少?
韩:菜地一亩多,林地两亩左右。很少。蔬菜自给80%。与农民的比较结果,不好估算。但总的说来,他们以务农为主业,我的务农只是副业,不可同日而语。
记:您如果没有别的收入来源(如作品版税、专业作家工资等),仅靠在当地的农耕产出,能够维持自己的生活吗?
韩:不能。
记:您是否有过投资农业——将某种种植或养殖作为经营项目的考虑(或是否已经这样做了)?如果是出于个人原因不作这种考虑,那么您是否认为城里人(指个人创业性质的)下乡投资农业是一个值得倡导和鼓励的思路?我所认识的浙江富阳一位朋友的儿子就在乡下承租土地,搞了个农场,虽属小打小闹,但目前看还比较成功。
韩:我的村里就有一个,是我中学不同班的校友,以前当过知青。他夫妻俩有不太高的退休金,在农村已经做了8年多,生产规模比一般农民都大。这里面有兴趣,也有经济的考虑。目前来说应该是小成功。
记:中国目前的发展趋势依然是城市化,劳动力很大程度上被吸引到城里来了,这固然解决了农村多余劳力的出路问题,但也造成了农村空心化现象。就您的观察,目前留在乡村的劳动力对“新农村”建设能够发挥多大作用?或者说,外出务工是否也能成为“新农村”建设的一种模式?或者说,“新农村”建设思路的提出,是否意味着相当一部分劳动力将回归乡土?
韩:城乡贫富差距太大,使农村精英流向城市,由此造成贫富差距更大,外出务工只获取工资,而且是低廉工资,没有参与城市的利润分配,是一种低收入,因此从长远看,不可能成为新农村的根本出路。市场与资本主导的总体体制不改变,这种局面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政府的转移支付,只是一种第二次分配的弥补,好的情况下可以缓解矛盾。欧美也是靠政府的强力干预来缓解矛盾,比如用大量的农业补贴。
记:您在当地乡(镇)、村挂职吗?您参与当地村民的事务吗?在多大程度上参与?农民有事情是否也会来找你商量?
韩:没有兼职,但有限参与当地事务。我的方针是做“加法”,不做“减法”,即只做建设性的事情。可以坦诚提出正面意见,但不介入过于具体和敏感的矛盾。农民有很多事来找我。我尽可能建设性参与,比如帮他们找点项目资金,介绍打工,推荐上学,联系医生等等。对很熟的人,话可以说得更加直爽。这种分寸需要因事而异和因人而异。
记: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的作家、学者一直比较关注农村建设与农业发展,这与中国文人的耕读传统有关,但恐怕也有一种面对现实的“问题意识”。您上次解释自己下乡的原因,提到“想了解底层”的心愿,这主要是文学创作上的考虑,还是有别的想法——譬如参与农村建设等等?
韩:两方面都有。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人生三大要务。我从来不喜欢做所谓单纯的文人。口舌之文,不如心身之文。
记:从以往的情形看,中外作家、学者的乡村生活有种种“模式”: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从事“新村运动”实验那些人是一种情形,像解放后写《创业史》的柳青在长安县农村蹲点又是另一种,梭罗在瓦尔登湖似有体验个体生存能力的考虑,而海明威蛰居古巴瞭望农场则让人觉得有些遁世的意味。您自己的情形可以归于哪一种?或者是跟他们都不相干的另一路?
韩:农村的自然与社会都是我感兴趣的。接近的方式既有观察,也有参与,所以不是太入世,也不是太遁世。
记:能够透露一下您现在正在写作的作品吗?是否与“三农”有关?
韩:一本《山居心情》将要出版,与乡下生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