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妻住院时催我回家的话。

　　妻一生大约住了三次院，第一次是因为分娩。那天夜里我守候在产房外，随着儿子的降临，妻被担架车推出产房。刚经过生死交关的拼争，她疲累得一动不能动，见了我，仍幸福地笑了，眼里不乏做了母亲的兴奋。她的双眸原本明亮，此时更满含神采。车进了病房，我被挡在外，妻欠起身吃力地冲我喊：“早些回去啊！晚了搭不上车。”其时并不很晚，才11点多；家也不远，不过三四站路，走也走回去了。我比妻大好几岁，她却总拿我当叮咛的对象。这就是我的妻！

　　妻自小能干,十二三岁就“主中馈”，其余缝补浆作，无一不能。而我一向疏懒，结婚后更被妻惯得百无一能，以致第二日想给妻煮几个红糖鸡蛋都未能尽如人意。不知何故，我煮熟的鸡蛋没有蛋白，只有几个溜圆的、大小不一的蛋黄。也许煎煮太久或火力过猛之故。

　　送到病房，妻大为惊喜，她第一次歆享到我的“厨艺”。问她好吃吗？她大口嚼着,“嗯，好吃。”立时反问我：这两天的饭是怎么吃的。我说吃食堂。她叹了一口气：“食堂的饭菜不养人。”

　　妻第二次住院是因为高烧不退，后来还查出血糖值高（此乃妻日后病重的罪魁)。妻当夜烧得迷迷糊糊，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早些回去，儿子明天要上学哩。”整晚，如是者三。

　　妻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住院，是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她胸腹积水，只能坐，不能躺，否则胸闷气促。20多个白天黑夜，她就那么枯坐病床；困极了，头垂下去，打个盹，身子一动，又醒了。她在煎熬自己的生命！妻见到我时，双眸仍明澈透亮，只是到了最后一日才暗淡下来。那天我惊恐地发现，她的眼睛变得近乎灰白，神采尽失。那是生命的火即将燃尽的表征？天黑了，妻仍没有忘记催促我：“早些回去，家里没人……”我开始忌讳这句话了，家里没人从此家里果真没了一人。一语成谶！此前，妻本欲回家看看的，她实在不放心我们父子，但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遂作罢。妻的最后一餐是我喂她的汤包，她说吃不下这许多，执意叫我先吃。在家时，妻总吃我和儿子剩下的，凡有好的，决不先动筷。现在，人都这样了，她还尽顾着我。我的可怜的妻!

　　其实妻对他人也常为之着想。每有人看她，时间稍长，她就催人早走。她本是最应得到关爱的，却深怕麻烦了人家。妻一生都为人操心、忙碌，不惜亏了自己。这就是我的妻！

　　妻离开我已七个年头了。“早些回去”这几个字，有时仍在我耳际响起，却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