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小镇医院。在农村,想自杀的人常常就地取材,吞农药自杀是最常见的。因此,住院部内科病房有一个房间,是专门用来急救那些服毒自杀者的。
父亲退休后身体一直很差,是医院的常客。我在医院照顾父亲,曾见过一些寻死不成被弄到医院抢救的服毒者,有的抢救过来,隔天就出院了,有的折腾老半天,还是被送到太平间。
那天午后被抬来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跟来的家属有十几个,女人居多。父亲住的病房就在急救室的隔壁。我掩上病房的门,却还是关不住隔壁嘈杂混乱的声浪:女人重重的呻吟、哀嚎和呕声;医生冷漠的命令和责备;在一旁帮忙按手按脚的亲属恼火的吆喝声;还有几个女人,想是疏远些的亲属,站在走廊,边朝里观望,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她的故事。
也不过是常见常闻的俗套故事。当事人痛断肝肠,旁人却只觉云淡风轻。
男人出国后,跟别的女人好了,不再往家里寄钱,出国时欠下的债务,还有一大笔未还,而且一双子女尚在求学阶段。日子明明是过得捉襟见肘,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地应对亲戚间的红白喜事,因为在外人眼里,她男人是在国外赚大钱的。这一天,男人难得打电话回来,却是恶言恶语的,没一句暖心的话。她便狠下心,把已搁在心里许久的寻短念头,付诸行动。
生活在农村,我对这类悲剧一直是比较麻木的。但那天,透过医院的窗玻璃,我望见那农妇的儿子,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咬着唇站在人群中,默默聆听着亲戚对父亲负心的指责和对母亲愚蠢寻死的感慨。他没有泪,也不惊惶,只是铁灰着脸,木桩一样地站着,眼里有无尽的窘迫、难堪和愤恨。我忽觉心酸得很,那个少年,只怕一生一世都无法忘记这样一个沉重的春日午后……
就是那一刻,我告诉自己,这一生纵有再大的困苦、屈辱和背叛要承受,也不可自寻短见。因为,我不要我的儿子像那少年,美丽轻盈的心灵,却过早地被涂抹上最浓重最黑暗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