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峥的眼泪:
妈妈,我要你天天在我身边
3月31日下午3点。离遂昌县王村口镇中心小学不远的解放桥头,已经等了10来辆半新不旧的摩托车。12岁的刘丽峥有些羡慕地看着她的同伴坐上摩托车扬尘而去:什么时候,爸爸来接我一次就好了。她的爸妈常年在外打工,已经两年没回家了,一边想着,刘丽峥加快了脚步。她的家在一个叫中村的小山村里,要翻过三四座山才到,因为不通车,20里的山路要走上两个多小时。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她就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一路上走走停停,当山坡上那片泥坯房终于隐约可见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爷爷,奶奶,我回来了。”远远地,看到两个老人并肩站在屋前向她招手,刘丽峥脸上的笑容顿时像山中到处盛开的梨花般漾开了,一路小跑了过去。“奶奶,你的腿怎么了?”一个星期没见,奶奶手里竟然拄着一根木棍,走路也一瘸一拐的。“不要紧,是前天我下楼时不小心一脚踏空,扭伤了脚踝。你姑姑已经带我到医院看过了。拎这么重的东西,一定累坏了吧?快给爷爷。”奶奶的眼神里满是爱怜。
“我从小就跟爷爷奶奶一起住,习惯了。”与对爷爷奶奶的亲热劲相比,说起爸爸妈妈,刘丽峥有些木然。也难怪,刘丽峥1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外出打工了,而她则被托付给年迈的爷爷奶奶照顾。班里48个同学,就有20来个像她一样的“留守孩子”。现在,爸爸妈妈还有9岁的妹妹刘丽阳都在宁波,“妹妹在那里读小学了,他们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去年过年都没回来。”说这话的时候,刘丽峥眼睛斜着别处,语气中有些隐隐的怨恨。
现在,她和父母惟一的联系就是每周通一个电话,简单问候几句。今天又是爸爸妈妈打电话回来的日子了,刘丽峥有点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地往桌子上的一只手机瞟两眼。这只手机是爸爸前年回家过年时带回来的,也是这个家中惟一能称得上“家电”的东西。“我们这里太高,装固定电话不方便,这个手机平时只接电话的。”爷爷说。 “爸爸妈妈不在家,想不想他们?”刘丽峥没有说话,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突然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桌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我们突然有些后悔问这个愚蠢的问题:这么大的孩子,在城里还是被大人捧在手里呵护的时候,而她,所有的委屈和思念只能化作这一串串的泪水……
“难为这孩子了。”看到刘丽峥掉眼泪,奶奶的眼圈也红了,“前年过年的时候她爸爸妈妈回来过一次。那个时候,从镇上到遂昌的车每天只有上午8点一班,错过了就没有车了。丽峥为了让他们在家里多呆一天,故意把家里的钟拧慢了,他们最后没赶上班车,又懊恼又伤心……”
下午快6点钟的时候,一阵悦耳的铃声响起,电话是妈妈打来的,刘丽峥很少讲话,只是“嗯、哦”地回应着,“我们都挺好的。”这是她讲得最长的一句话,她甚至连奶奶脚踝受伤的事情都没告诉妈妈。“他们知道了会担心的。”刘丽峥后来说。
接完电话后刘丽峥的情绪好了一些,主动讲起了去年暑假去宁波的事。“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月,和妹妹去了儿童乐园还有很多公园,临走时妈妈买了很多书、衣服和好吃的给我。”这一个月,是她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羡慕妹妹吗?将来爸爸妈妈会不会把你接出去到外面上学?”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刘丽峥说:“他们说过要带我到外面读初中,但是不知道读不读得起。再说,如果我也走了,爷爷奶奶怎么办?我宁可苦一点,也要爸爸妈妈天天在我身边。”说完泪水再次涌出她的眼眶。
爷爷的困惑:
山里为什么就留不住他们的心
“我们不要紧,只是苦了丽峥这孩子。儿子媳妇在外面其实也很辛苦,可这山里就是留不住他们。”一辈子没出过遂昌县城的爷爷实在有些想不通:外面就有那么好,把村里那些年轻人的魂一个个都勾走了呢?村里只有90来户人家,340多人,出去打工的就有百来号人,年轻力壮的都走了,留下的只有老的和小的。每次一个人孤伶伶在田里干活的时候,老人都会想起年轻时大伙一起出工、一起收工的情景,那时候,他一天可以赚10个工分,是家里的壮劳力呢。“那时多热闹啊。”老人的回忆里有种深深的眷恋。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祖祖辈辈都看作“命根子”的田地,突然变得轻贱了,种田只能保个口粮,田地里,年轻人的身影一天天稀少了,被抛荒的田地越来越多。已经快70岁的老人去年一个人勉强把家里的4亩多田都种上了,今年实在做不动了,只种了一亩多,剩下的就只好让它荒着了,村里像他这样的人家还有很多。种田赚不到钱,可农民不种田还能干些什么呢?像儿子这样的年轻人都走了,村子好像一下子没了脊梁骨,以后村子该怎么办呢?老人喃喃地说着,很茫然的样子。
其实在老人眼里,这几年的日子已经比过去好了很多:早几年,村里的人均收入还不到1000元,是遂昌有名的贫困县,这两年,镇上鼓励大家种植高山无公害蔬菜,收入慢慢提高了,人均收入将近有3000元,去年种四季豆,村里最好的人家一年也收入了将近两万块钱。“如果在家里种四季豆也能赚到钱,不知他们愿不愿意回来?”老人的眼里满是期盼。
“我们这里交通不便,路修好了,可能他们就愿意回来了。”奶奶则把孩子们不愿回家归咎于村里的那条小路。听说今年要动工了,这让老人有些兴奋。修这样一条路要400多万,政府康庄工程拨款只有250万,去年,村里发动村民集资,每人出300元。短短几天,村民们很快都凑齐了钱:这个钱就是牙缝里挤也要挤出来的,路不通,村子就没盼头,更留不住人了。这一点,老人们心里最清楚。
妈妈的坚持:
我们不会再回去了
“我们家条件很差的。”被妈妈张月华称为家的,不是中村的那幢泥坯房,而是宁波北仑小港一间10多平方的简易平房。房间用布帘子一隔为二:外面是厨房兼吃饭间,里间搭积木似地紧挨着两张床,逼仄的空间就只够转个身的余地了,电视则干脆被逼到了半空中。“我们不会再回中村了。”抹着淡淡口红的张月华矜持地笑着说,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我们在这里习惯了。回去还能干什么呢?出来都已经10多年了,地里的活我们都不会干。”
张月华在一家服装厂打工,丈夫踩三轮车,两个人加起来一个月有一千五六的收入,尽管每个月都过得紧巴巴的,可是,在她眼里,这样的日子还是比在中村有盼头。私底下,张月华很羡慕弟弟一家:一直在北仑打工的弟弟前两年在当地买了套二手商品房,把一家三口的户口全部转过来了。“他们现在已经是宁波人了,以后小孩子读书不用交借读费了。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才买得起。”张月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兴奋的叹息。
对于那个从小被自己扔在中村的大女儿,张月华显得既无奈又愧疚。妈妈对不起你,你以后长大了也不用管我了——她甚至想让女儿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自己作为母亲的疏忽和不尽责。让她欣慰的是,女儿很懂事,“她说不怪我。她成绩很好,一直是班里前两名。我们实在不想荒废了她,可到这里读初中要很大一笔借读费,还不知道能不能进得去。”
一边是日益萧条和破落的农村,一边是繁华喧腾的都市;一边是“没什么出路”的靠天吃饭,一边是看得见未来的城市打工生活。在巨大的反差和沉重的现实面前,张月华选择了逃离。尽管只能做个城市边缘人,尽管很多时候还只是这满眼繁华烟云的旁观者,但已经没有人可以停下他们到城里寻梦的脚步,即便是亲情,在这样的追寻面前也变得不堪一击。他们的背弃和挣脱,与其说是挡不住山外世界的诱惑,不如说是无奈的出走:无数个中村哺育了都市的繁华,而它们却因此变得干瘪破落,到头来连自己的孩子都避之不及。
留在中村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乡村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已经渐行渐远,曾经的家园只剩下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孤独地守望。像刘丽峥这样的留守儿童将来或许会结束孤独的留守生活,被父母接到城里去;老人们也会一辈子守在这片熟悉的土地,直至生命的终结。但是像中村这样山村的命运呢?它的未来会怎样?我们不得而知。
在建设新农村的特殊语境下,我们与这个小村邂逅了。
这个只有90户人家的小山村,所有18岁以上的男性壮劳力和大部分年轻妇女,远赴他乡寻找自己的主体价值。他们把孩子交给老人,如同把农村的未来托付给了农村的历史。缺乏“现在”造成的断层,使田野上的空巢了无生气。
这是乡土中国的一个缩影。它无私地为城市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廉价劳动力,而后又默默地吸纳着老弱病残的归来者。
我们曾把他们称作“农村剩余劳动力”,而实质上他们是仅有的受过教育、身强力壮的农村精华。他们才是建设新农村的主体。
我们记录了一个名叫刘丽峥的少女一家三代的生活。采访在乡村留守者和城市寻梦者之间同时进行,他们的辛酸和内心世界使我们感慨不已,但是,我们能做的仅此而已。
我们企盼更多的都市人们关注我们文明的发源地——农村,而不再把它们看成城市的附属品和无偿的劳动力养成基地。
我们也看到了,建设新农村的巨大政策号召力感召着部分年轻人燃起了归乡的希望。温总理的一句“城市反哺农村”最终实现也许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