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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D0007版:人文·晚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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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4月25日     收藏 打印 推荐 朗读 评论 更多功能 
马老蔫
  阅人无数

  ■张政明

  马老蔫是个怪人。

  初识他是1973年的秋天,我从团部机关调到一连当教师。报到那天,连长安排我住大田作业排的知青宿舍,临窗台的那个铺位原是马老蔫睡的,他见我除了行李铺盖之外,还有一纸板箱的书,就友好地腾挪给了我,窗台则成了我的简易“书架”了。

  其时,马老蔫人到中年,四十左右的光景,剃一个板刷头,毛发已现花白。据说他是北京人,是从佳木斯那边的兴凯湖劳改农场遣散过来的,光棍一条,虽然没有了犯人身份,但是还是被打入另册,所做的工作也限于搬运砖石,清扫厕所之类的杂活脏活。

  不知是因为他的性格内向,还是因为他的“二等公民”身份所致,全连上下没有一个人完整地称呼过他的姓名,就这么“马老蔫”“马老蔫”地叫唤着。

  马老蔫也确实蔫得可以。他终日沉默寡言,乃至无语,不要说聊天唠嗑的兴趣绝无,就是招呼话也没一句。我几番努力,想打开他封闭的心灵世界,了解他坎坷的人生经历,但终未获成功。

  马老蔫是绝对清心寡欲的人。他不抽烟,不喝酒,连茶也不饮。但是,他又是极要清爽的人,一床被子叠放得有棱有角,全无我们知青的邋遢相,想是长年半军事化的囚犯生活驯化的结果吧。

  马老蔫还有两个怪癖,就是看书和散步。先说看书。我和他铺挨着铺睡,虽是“文革”饥荒年代,我的窗台“书架”上还是有着几本书的,对此,他只是随手翻翻而已,阅读的兴趣不大,而终日捧着读的是他那本宝书——恩格斯的《反杜林论》。也说不上他看了多少遍了,经年累月没完没了地看,看完了就端端正正地置放在他梭角分明的被子上,白色的封面,红色的题字,十分醒目。也许,他生活的信念和生命的欲望,就存在于恩格斯的这本经典著作里了。再说散步,马老蔫的散步是彳亍独行。收工饭后,晨启暮合,都能看到马老蔫在大田垅间,麦场周围,或是树林子里独自散步的身影,日复一日,乐此不疲。连队紧靠公路边有一片笔直参天的桦树林,这是马老蔫最喜欢散步的场所。他在桦树林间踱过来踱过去,远远望去,他本身几乎就成了一棵活动行走的白桦树了。

  我所在的连队归属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地处嫩江平原。连队离师部不太远,沿白桦林边的公路向东五六公里,就到了师部所在地双山。每逢节假日,知青们常常三五成群结伴去师部游逛,看一场电影,拍一张照片,下一顿馆子,逛一回商店什么的,也算是贫乏枯燥的知青生活的调剂吧。一个节假日的下午,我和几位知青朋友逛师部,到了双山火车站,在紧挨铁轨的一堆高高的原木上,蓦然发现马老蔫独自一人,两手托腮坐在那儿,聚神远眺,痴傻了一般,远远望去,就像一尊石佛,凝固在那里。我们也见怪不怪,没去惊动他。但是,等我们逛完师部,吃喝玩乐一遭回来,已是近黄昏了,马老蔫还是那个姿势,高高地孤孤地石佛一般盘坐在原木堆上。我不禁心头一酸,两行眼泪如注而下。我在心里向他诉说:“老蔫啊,老蔫,纵有大苦大难,千坎万坷,也不该如此折磨自己呀!”

  不曾料想的是,马老蔫并非光棍,而是有妻室家小的人。有一年暑假期间,他的妻子携带他的女儿千里寻亲,专程来探望他,一时成为连队里的头号新闻。他的妻子亦已人到中年,是北京某中学的教师,长得颇娴雅。他的女儿已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正读中学,也很俏丽漂亮。连里安排她们母女俩在女知青寝室住下。按说与自己朝思暮想的妻子女儿相聚,感情的海洋里一定会掀起波澜,要么快乐,要么痛哭,但是,马老蔫静若止水,悲喜都埋在了心灵深处,脸上不露丝毫情感起伏的端倪,还是那副落落寡欢的蔫相。

  推想起来,马老蔫的身世经历,是要比我们知青一代艰辛苦难好几倍的。他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的大学生,或是大学毕业才刚走上工作岗位,想必是“祸”从口出,被遣送至北大荒来劳动改造,二十多个春秋就这么坎坎坷坷地苦度过来了。人这一生有几个二十年啊!截取的又是人生旅途中最好年华的那一段。在我的脑海里,马老蔫作为一个荒诞时代里的人生悲剧的缩影,永远地定格在记忆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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