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学者治学撰文,所要做的一桩事情就是要尽可能地排除感情的水分,以使自己的著作真的像是“学术”,高靴而硬领,逻辑到枯涩无文,严谨到密不透风,直让人头皮发麻。除了像宗白华这样的大学者,从事美学研究者的一些高头讲章,往往也不得不在概念里绕圈子。恰恰是一些小品文,能真正引领人们进入一个审美的世界。上世纪八十年代即已在美学界享有盛誉、近年又致力于环境美学研究的陈望衡教授,出版了一本《交游风月——山水美学谈》,会晤自然,评点风光,情理兼备,滋润人心。通过陈望衡的文字,我们不但能更好地发现自然、理解自然、欣赏自然,也能够更深入地反观自己,调整生存姿态,提升人生境界。
美国的美学家桑塔耶那曾说,自然往往是我们的第二情人,它对我们的第一次失恋发出安慰。陈望衡对这句话叹赏不已。过去几十年里,他兴之所至,一直就是个喜欢从“第二情人”那儿寻找安慰的山水知音。他还是个“到处留情”的博爱主义者,到神农架,到云南石林,到昆仑,在西湖边……旷远与幽深,恬淡和绚丽,雄浑或娇柔,种种风格尽皆入眼,化为心境。
很多导游最喜欢干的事,却是拉扯些胡编乱造的故事和传说;而很多人写的游记,也是不厌其烦地用上许多形容词。用画家吴冠中的话说,这是强迫语词来表达视觉美感,往往弄巧成拙,只是暴露了作者审美观的平庸。陈望衡毕竟是个学者,他善于发现美景,捕捉美感,更愿意来阐释美之所以为美。游山玩水,其实就是一次货真价实的审美活动,用陈望衡的话说,这样的审美涉及到一个“出”、“入”问题,即“出入于熟知与陌生之间”、“出入于情感与理智之间”、“出入于期待与实现之间”。当读到陈望衡的这则最初从王国维《人间词话》引申开来、结合具体山水审美体验所发的妙论时,我才发现,一直以为很难的去年湖北省高考作文试题(就王国维的“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展开议论),原来可以阐发得如此精彩美妙。
所谓郊游当然绝不仅仅是“看风景”的意思,如果那样,对许多美景,无须亲临,看看图片就足矣。他也从来不打算骄纵了眼睛,而是要直接置身于现场,实现感官的全面解放。要解放耳朵,所以他强调“听景”,认为那是“倾听天机”。比如“听雨”、“听风”、“听夜”,就具有极浓郁的审美意味,可听出人生的诸般况味。
我曾多次听陈望衡先生谈起,有一年他在欧洲参加一次名为“Darkness”(黑暗)活动的经验。漆黑的夜晚,来自全世界的美学家们置身于一个巷道里,让最霸道最强势的视觉完全失效,然后其余沉睡着的、或者说是被忽略的官能,都被激活了,听、触、嗅、味,这些审美感觉的敏感性都得到了恢复。的确,有时候,视觉反而会是审美的干扰,用中国古典习语说,是要有“韵外之旨”、“味外之味”。陈望衡最欣赏的还是“野性之美”,因为那是一种克服了文明病的“天放”之美,更有一种自然的生命力。这位在武汉大学创建了中国第一个环境美学博士点的教授,一直认为,人应该与环境和谐相处,要摆脱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尊重野性,尊重原生态,因为从更本质的意义上说,美不是“进化”的结果,也不是“文化”的产物,美就在无限的“创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