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我们全家被下放农村。从此,我便成了一个受人歧视的“右派儿子”,自信就是从那无处不在的歧视中离开了我。
小学四年级,班里新来了个班主任,他叫张云洲,是个“非常厉害的老师”,班上几个上课捣乱、打架逃课的学生听了,不以为然。然而张老师的第一节课便将他们征服了。
上课铃响过,一个健壮敦实的青年走进教室,他四方脸,眉毛浓黑,目光威严。这节课是地理课,张老师提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地球绕太阳一周是多少时间?这个问题太简单了,但是,这个“太简单”的问题却把所有同学震住了。
张老师从第一排开始让学生站起来回答问题,答不出的不让坐,这叫“插蜡烛”。就这样,不多一会,我前面的“蜡烛”已插立成一片森林。
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何答不出?几个成绩好的同学完全能回答的,但是,在新老师的威严前,他们失语了。
森林在蔓延,在向我逼近,我本来就在陌生人前犯怵,此时更感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内心在呼喊,不要叫到我,不要叫到我!
然而,不可避免地,我站了起来,血,直往脑门上冲,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我已失声,终未能将那个清晰的答案说出来。
张老师的第一节课给全班同学一个下马威,所有的同学,包括那几个无所畏惧的“鼻涕英雄”都臣服了。
农村老师往往身兼数职,张老师除教我们地理,还教历史、语文。他第二次给我们上的是作文课。作文是我的拿手,我的作文常常被当作范文在班上宣读。有了那次地理课之辱,我决心挽回在张老师心中的印象,好好表现。
那篇作文我写得非常顺畅,一气呵成,整整写了4页。
按惯例,下节课是讲评。好不容易等到下节课,作文本在讲评前发了,没有我的。我心里更有底,那肯定是老师讲评时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于是我轻松地期待着屈辱之后的好评。
然而,张老师并没有在班上宣读我的作文,当张老师开始布置另外的作业时,我开始慌了。既不讲评,又不发作文本,那是什么意思呢?经验对这位新老师失灵了。我无心听课,开始反思我的作文,于是许多不足之处便一个个显现出来,遭了,要挨批评了!张老师会怎样批评我呢?说我骄傲?说我作文写得不好?说我……我越想越怕。
就在此时,我发现张老师已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的正是我的作文本。他冲我点点头,嘴角微微翘起,那分明是微笑:“唔,你好好看看!”
我急忙打开,又迫不及待合上——我看到,作文后面是红红的一大片。
不用说,那是对我的作文的批评!
此时,我蓦地发现——我自认——挂在张老师嘴角的笑中蕴涵着讥讽。我不禁悚然一抖。
这一节课,我不知道老师讲了些什么。下课铃一响,我第一个冲出教室,跑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急切地打开了作文本。
苍劲有力的行书,字体圆润漂亮,读着张老师的批语,仿佛是一股暖流缓缓注入我的心田,这股暖流盘桓在我的心海,继而逆流而上,冲上了我的喉管,涌上鼻腔,我感到嗓子眼发热,鼻腔发酸,泪水情不自禁地漫上眼眶。
张老师在批语中热情地赞扬了我的作文,并以探讨的口气,对文中的几个段落提出修改意见。“如果这样写,是不是更好些?”“这一段如果能……可能会更动人。”
我是一个受人歧视的右派儿子,而此时,我的老师竟然与我探讨文章写法,我只是一个小学四年级学生!
所有的害怕,担忧,此刻都变成了感激,由衷的感激。
张老师的出现使我在饱受欺凌和歧视中感到了一股人性的温情,他小心地呵护着我这颗备受蹂躏的心。逐渐地,我感到有了自信,开始能挺起胸膛面对同学了。
但好景不长,我才读了5年小学就被迫辍学。不久,张老师也离开了我的母校,至今音讯杳然。
■叶 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