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这是一次腹泻式的阅读,翻开第一页,也就翻到了最后一页。余华语感熟练是一方面原因,书中大量段落令人一望便知是另一方面原因。我注意到排比句在这部小说里泛滥成灾,它们往往被适用到一些龙套角色上。我知道福利厂一个瘸子要说的话,也就知道福利厂所有残疾人要说的话;我知道刘镇一个铁匠的行为选择,也就知道这个镇所有小生产者的行为选择。
我看到的是三个愚蠢的整体:A、福利厂瘸聋傻瞎;B、小生产者童张王余苏;C、刘作家和赵诗人。这三个整体围在李光头身边叽叽喳喳,毫无个人习性,甚至连整体品格也没有———李光头需要掌声时,他们就出来投资掌声;李光头需要本金时,他们就出来投资本金;李光头需要揍人时,他们就出来投资脸。他们在小说里的行为没有心理基础,没有底线尊严,他们不像人,像连着线的木偶。这在《兄弟(上)》里也是一样,余华没有写出一个值得怀念的配角。
那么再来看看主角李光头和宋钢。这两个人用40年把西方人400年才能过完的日子过下去了。我关心他们是怎么过的。作者在后记里提到,《兄弟(上)》意图表现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命运惨烈的时代,《兄弟(下)》意图表现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众生万象的时代,兄弟俩的命运和两个时代一起天翻地覆。但我觉得:无论是时代吞没人,还是人覆盖时代,时代和人的关系都应该是融洽的,人在时代当中应该有自己的心理基础和逻辑基础。我在《等待》里看到了“时代和孔林”的紧张关系,但在《兄弟》里看到的却是宋钢和李光头像油一样浮在时代之水上。
李光头在处理上访、组织处美人大赛、隆重迎接林红等大事时的行为动机,宋钢在处理隆胸、二次整形、原谅李光头、不找李光头救助等大事时的心理基础,在小说里全都没有详尽出现,各自在时代变革大局下的痛苦、压抑与兴奋也相应失踪。我们看到的永是既定事实,我们通过作者设定的既定事实来认识宋李二人,余华说宋钢好,我们也觉得宋钢好———但是说完好,我很怀疑,这样空洞的好人有吗?
我们不是在写青春爱情小说,我们是在写时代和人啊。而没有任何心理基础、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李光头,轻舟重载,承载着大量时代信息,看起来更像个时光导游。李光头组织处美人大赛,在于这个世界曾经出现过百万富翁征婚要求对方“无性经历”和某小城曾搞过处女赛的消息;李光头倒卖日本垃圾西服,在于这个世界曾经出现过倒卖外国垃圾的事实。李光头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这样干。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部大事记,大事记的特征和这部小说的特征一样,只负责交代事实,不负责交代因由。李光头和宋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故事怎么讲好就怎么出现,作为读者的我从未进入过他们的身体,从未进入过他们的内心,从未体验到一个中国人穿越历史时所应有的苦闷与彷徨、喜悦与愤怒。我腹泻一样看完小说,感觉和老早看《故事会》一样。
余华实际上没有好好观察这个时代。他走的不是窄门,他走的是大事记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