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森林里的日子,带着艰辛已经远去。那些拨动过我年轻心弦的歌却从遥远的密林深处飘散过来,把一幅幅生活画面又铺展在我的面前。
大兴安岭盘古林场的知青点设在森林边的一片荒地上。那时铁路刚开通不久,靠近铁路要建一个大兴安岭最北端的大型贮木场,把砍伐下来的木材在这里面贮存,并装上火车外运。我们的任务是把一片树林伐掉,把树桩掘起,把松软的原始森林的土地平整为一个广场。每天伐树、扛木、挥锄,疲惫极了,也无奈极了。
正是开春时节,早晨穿过森林中的小路去贮木场工地,看树密林寂、孤鸟划空,无边的惆怅便在心中弥漫开来。这时,经常会哼起前苏联的那首《小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这首在二战中充满甜蜜而忧伤的情歌,从我们嘴里哼出的,是一串悲怆的旋律,把音符中的伤感无限地扩大了,成了一种茫然心绪的宣泄,不知道这迷茫小路何时是尽头。
那年冬天,上海知青小陆伐树时被树杈击中了头,死在了帐篷的坑上。几天后他母亲赶到了知青点。晚上在知青点最大一个帐篷内,开了一个会悼念小陆。那位只有一个独子的母亲,悲痛欲绝,我们每一个人也都为失去同事而伤感。泪眼蒙胧中,坐在我身边,外号叫“勃留克”的瘦子大杨轻轻哼唱起了《三套车》:“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是谁叫你这样伤心……今后的苦难在等着他……”我似乎看到雪道上的马车正拖着小陆的棺木穿过森林。小陆和她的母亲,正在这样的旋律中离别……
现在,每当《三套车》缓慢而低沉的歌声响起,呈现在我眼前的就会是这样一幅刻骨铭心的画面。小陆埋葬的地方,因为知青点的撤离而难以辨认了。已经老迈的小陆母亲,还能回到大森林中去寻找自己心爱的儿子吗?
又是一年过去了。秋天的时候,紫色的都柿结满了山坡。下工后,我与小张沿着铁路去摘野都柿果。小张是66届高中生,喜爱文学。不知为什么,讲到了我们应该努力,不要把青春荒废了。他还引用了鲁迅的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这时,正好有一列火车从身边驶过,车厢内亮着昏黄的灯。那天,我们哼唱起了《山楂树》。眼前的情景与《山楂树》表现的画面十分融合,跳跃的、轻快的音符似乎能敲破心中的坚冰。但是“山楂树下两青年,为何要悲伤”的歌词,却仍然让我体味到难以排遣的无望和感伤。
我曾经被这些前苏联歌曲深深地打动过,它们成为我艰苦生活中可以慰藉的知音。我甚至认定,凡是能打动人的曲子,一定有伤感的旋律,它会产生心灵撞击后的回声。生活中,因为有了伤感的浸润,而使心灵得到滋养。风华正茂的青年在森林中面对孤独、冷寂,对生命有了新的体验,他们的思想变得丰富起来,他们的胸怀变得坦荡而又开阔。
真想有机会把知青点的伙伴再聚集在一起,再唱一次那些遥远的歌,并且不要忘了把小陆的母亲请来,即使她已经两耳失聪,即使她已经步履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