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善立站起来,做出握手的姿势。记者注意到,这位40多岁的慈溪小老板,他右手的无名指明显短了半截。迎着记者诧异的目光,他轻轻地一笑,化解我心中的疑问:“10个冲床工,9个断指头,这个蛮正常。我原来就是一个冲床工人。”
像陈善立这样的断指小老板,在聚集着一批冲床小企业的慈溪并不是个例。以冲床模具为当地支柱产业的黄岩、永康部分乡镇,断指事故也不断发生,各级媒体甚至把某些地方的断指现象称为“断指之痛”。
发展区域经济,冲床业当然不能消亡,但如何取得经济与安全生产同步发展呢?去冬今春,慈溪市宗汉街道金堂村联合工会为保护民工权益,建议在中小冲床业企业里,改传统的计件工资为计时工资,从而有效遏制了断指事故的频发趋势。2006年年初,该村的冲床企业率先实行计时工资制,至今没有再发生一起断指事故。民工们在“娘家人”的帮助下,他们的权益保障筑起了“第一道防线”。
■断指
工会主席一桩心病
初夏的慈溪闷热潮湿,42岁的孙其达在金堂村会议室里满头大汗地向外地工会介绍经验。这位黑瘦的村工会主席如今已成名人,因为推行计时工资制取得了企业效益增长、工伤事故减少的双赢效益,他成了外地冲床企业取经的对象。“不客气地说,现在连全国总工会的官员都知道我的名字,我现在名声在外。”孙其达满面红光地朗声大笑。
金堂村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传统农村:村里几乎没有从事农活的村民,村民大都有自己的作坊式小工厂,全村分布着49家企业,而冲床加工业则是该村最主要的产业。因为企业小,村里成立了联合工会,孙其达被选为工会主席,断指事故一度是他的心病。
孙其达办公桌上最醒目的地方放着一本厚厚的断指记录,一张张触目惊心的断指图片时刻牵引着他的疼痛记忆。“这40多张断指图片,每一个后面都有一个凄惨的故事。我一个很好的朋友开了一家冲床加工作坊,一次大的断指工伤事故发生后,赔了个精光。这个故事我常常讲给别人听,提醒他们注意安全。”照例,老孙给记者讲起了这个他曾经讲过多次的故事——
“我的朋友在2003年开了家冲床小作坊,生产的是小家电配件,工厂不大,也就雇佣了5个外地民工。冲床作业是一个机械单一的活,只要把铝片放到冲床下锻压就可以了, 5个民工都没有怎么读过书,更不要说专门的安全技术培训了。朋友按照惯例使用计件工资制,大家都认为计件工资能提高工效,能提高工人的积极性,使企业产生更大的效益。但可怕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了:2003年,刚开业不久的工厂出了一起断指事故,一个工人的右手食指被冲床压断,工人痛失手指,朋友为此赔了1万多块,工厂那年勉强维持。2004年,更加惨痛的事故又发生了,一个工人在锻造模具时,右手手指齐刷刷被压断,一下赔了18万,朋友的工厂不大,工厂赔了个底朝天。没办法,为了还债,朋友又出去给人打工了。”
作为负责协调劳资关系和监督安全事故的工会,孙其达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他多次到冲床企业去查找断指原因。“我们村里大都是家庭作坊企业,业主的安全意识本身就不够强,他们只要求员工能多生产就行了,直到出了事故之后他们才知道后悔。我和业主们多次谈心,做通了他们的思想,决心改变,彻底根除断指现象。”孙其达说。
■民工
断指悟出计时制
直接用手拿铝片往冲床锻压是造成断指事故的最主要原因,如果改用钳子夹着铝片往冲床里送,断指事故就会减少,冲床业的老板们在尝试改变。
但断指事故仍然在发生。原因很简单:用钳子辅助作业后,工人的速度慢了下来,因为采取的是计件工作制,部分工人觉得收入减少了,在没有人监督的时候,依旧用手直接往冲床里塞铝片。30岁断指工人罗永昌就是这样落下一点小残疾的。
小罗是贵州金沙人,和妻子在慈溪做工已经8年,一直干冲床锻压的活。小罗是个细心的人,在周围的工友们纷纷断指时,小罗仍然保有一双健康的手。“我知道这只是侥幸。只要我继续从事冲床工作,迟早有一天要断指。但我还是要做,家里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
然而,当工厂要求工人用钳子作业时,小罗反倒出事了。第一个月,用钳子作业,小罗的速度明显减慢,因为是计件工资,小罗以前可以拿到1200元的薪水,但这个月小罗只拿到了800元。小罗有些不甘心了,趁老板不注意的时候,就开始丢开钳子作业,但丢开钳子作业又怕老板发现,在双重压力下,小罗右手无名指被冲床压住了,“当时鲜血流了一地”。算是万幸,小罗的手因为抽出及时,只少了一点骨头,基本不影响小罗右手的功能。
出院的那一天是2005年7月3日,小罗和妻子坐在简陋的出租房里相拥而泣。丢弃工作则意味着要回家种地,难以养活家里的老人小孩,再做冲床,又有断指的危险。“要用钳子作业就一定要计时工资,我要向村工会联合委员会提建议,如果他们采纳我就干,不采纳我就回老家去。”小罗对妻子说。
当天晚上,小罗在简陋的出租屋里写下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建议信。而这封简短的信至今保存在孙其达的档案本里——
金堂村工会联合委员会的领导:
现在厂里要求我们工人用钳子,我们知道你们是为了我们不断手,但这样一来,我们的工资少了很多,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工资少了我们怎么活啊,我们建议你们跟老板说一下,能不能让老板计时工资,我们不会偷懒的,你们完全可以放心。
谢谢好心人。
孙其达如梦初醒。这么简单的好方法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呢。孙其达召集部分冲床业主商量。业主们持谨慎乐观态度,他们的顾虑主要是怕实行计时工作制后,工人偷懒,影响工厂效益。然而,有一些老板接纳了,着手实施计时工资制。小罗所在的工厂,去年年底就实行了计时工资制。
如今的小罗心安理得地在慈溪做起了工人,“我现在每个月能固定拿1000元,因为安全了,我让老婆也干上冲床了,她也能拿1000元,现在我们日子过得已经很滋润了,如果有可能,我还要一辈子呆在浙江呢。”小罗高兴地说。
■算账
“反弹琵琶”获双赢
自从有工厂试点计时工资制以来,这些工厂就再也没有出现工伤事故,而工厂的效益好像也没有明显的下降。看着这些可喜的变化,2006年年初,断指老板陈善立开始在自己的工厂实施计时工作制。
40多岁的陈善立的右手无名指明显短了半截。“我早些年也是一个冲床工人,手指断了,总归是不好。世上没有后悔药,如果有,我宁愿花10万元买回我的半截手指。”
积攒了点经验和原始资本后,陈善立开了一家冲床锻压加工厂,如今,陈善立已经拥有了可观的资产。
尽管有了钱,但陈善立却一直没怎么睡过安稳觉。“只要从事这个行业,就会有断指的危险,生怕这个事故发生在我的厂子里。要出了这档子事,我受损失不说,工人那可怜的样子也让人受不了。我老担心出事故,只要机器响,我的心就悬着。”
当村联合工会和陈善立商量计时工资制的时候,陈善立开始有些犹豫。“我是开厂子的,开厂子总要赢利吧,搞计时工作制后,肯定不能给工人太低的工资,否则也招不到人,发给他们固定工资吧,又怕打消他们的积极性,不好好干活,那我就赚不到钱了,赚不到钱,我还开厂子干什么呢。”
但真正实行了计时工资后,陈善立的顾虑打消了。陈善立兴奋地给我们算了一笔账:“采用计时工资看起来减少了产品数量,但企业的经济效益不但没有降低,反而还得到了提高,经测算比较,改制后工人动作是慢了,但却比以前仔细了,材料利用率提高5个百分点,产品报废率降低3个百分点,这样折算起来,我是赚了,计时工资对于我们中小冲床企业来说,确实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制度这么一改,我觉得我和工人之间走得近了。工伤事故没有了,我也睡得塌实了。”陈善立满脸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