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个幽灵般坐在摄影棚内等候工作。今天有戏要开拍,女主角又照例迟到。不知道哪天才可以轮到我来摆这些排场?出入有大批记者跟踪报道,时刻有保姆照顾,还可以在剧本不合心意的时候罢演,搞得全场鸡飞狗跳。
可惜我只是个群众演员,一个刚刚失恋的群众演员。女主角姗姗来迟,导演不敢动怒,只令人快快招呼好这位女神,怕她一时三刻又要变卦。做红人真好。
当女主角在人工降雨的街头与男主角相遇的时候,我在旁边扮演路人甲。连台词也没有,却在那边苦等了两小时。这个世界没有天理。
镜头开始转动,女主角含情脉脉,望向男主角。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男主角还没开口,女主角已经叫停。她埋怨摄影师不懂走位,在镜头里她的侧面才是最好看,而且还要倾斜四十五度角向下拍摄。
于是导演忙叫摄影师移到左边去。镜头再次对准女主角,女主角说:“为什么你要辜负我?”之后又喊停,这回她嫌我这个路人走得太近,挡着她精湛的演技。
一组镜头拍拍停停,工作还没到一半大家已经疲惫不堪,女主角看看精致的腕表说:真抱歉,我还有下场, 要先走了。挥一挥衣袖,她一干人等便自行摆架回宫。
导演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思前想后,痛下决心,命人通知女主角明天以后可以不用再来。言下之意即是与她解除戏约。导演问男主角,有没有特别的人推荐。男主角东张西望,突然指着我说:“不如用她。”导演皱眉,起用新人是个冒险的投资,万一观众不接受我们全部都要抱着一起死。
男主角说:“观众大部分要看的不是明星,而是戏的本身,新人成本低,任劳任怨,十分好用。”导演半信半疑,男主角建议他叫我先试镜。
我被安排更换上女主角的衣服,站在摄影机前。这场戏正是刚才我扮行人的那段。不同的是我现在已经荣登主角宝座,镜头的焦点对准的是我。
天很灰,下着微雨。心爱的人就站在面前,说要与我分手。我不同意,我对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他默默无语,但眼中昔日温柔已不复见。他说:“我发现我爱的人不再是你,她身材样貌家世均不及你,但她与你不同,我是她的全部,没有了我她活不下去。”
所有情景历历在目,一切似时光倒流,我僵在原地一时无法作声。为什么每个男人都对我说一样的台词,我不明白,为何我的付出他总看不到?我们整整六年的感情,竟不及一个他只认识了短短三个月的女子的眼泪。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我无法抑止地哭了起来,我是真的受了伤。“为什么辜负我?”我声音沙哑,情绪失控。“对不起。”他无可奈何地说。
所有男人都一样,他们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仿似通行证,令他们从此可以胡作非为,他们并不知道那声对不起代表着一个深爱过他的女子多少的辛酸。我出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就像当时他说要与我分手一样。我早已忘记哪边是做戏哪边是现实。
导演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他为我召开记者招待会,力捧我成为电影界新人。传媒开始关注我,发掘我的过去写成花边新闻。我坐在家中翻开报纸,不敢相信自己今时今日竟然做了娱乐头条。
不知该开心还是伤心,我能有这般光景,不过是因为冒名顶替。当日那个女主角在报上声称,她对自己患病而无法出演这个角色感到遗憾,如果当时继续由她担当的话,必定会做得比我更好。
公司要我签下死约,三年内不得出演其他公司的戏。公司为我安排了经理人,又安排我上电视节目做宣传,一时之间,我的名字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走在街上开始发觉有陌生人跟踪。幸好我身家清白,连惟一的男朋友都弃我而去,我简直毫无新闻价值。
我终于梦想成真,成为电影圈中的热门红人。我已经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现在有我出现的地方都马上会有大批记者跟随左右,前呼后拥,风头一时无两。我有了名气,我的经纪人说我应顾及形象,不可以像以前一样什么戏都接拍。于是,我开始对剧本有所挑剔,筛选来筛选去都觉得不合适,终于放弃,一切交由经纪人代为决定。
我开始享受这种生活,现在走进百货公司根本不用看价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如果明天我马上被贬为平民,后果不敢想象。这条路一旦开始,就已经无法后退。我的事业正如日中天,感情烦恼变得微不足道。但就在这时候,我收到了一张便条。有人要求与我在餐厅相见。我认得那人的字迹,依时应约。
他坐在靠窗的角落,那是我第一次与他相遇的地方。当年我对爱情充满幻想,我以为可以与他一起白头到老。可惜他并不这样以为。
我微笑地迎向故人,他看我一眼,似有无限沧桑。我不敢相信,当初抛弃我的这个男人,现在竟变得这样无力。“我与她分开了,”他对我说,“直到最后我才发觉,你原来无可替代。”我不说话,如果这句话早两三年前对我说,绝对致命。但他犯了个不可弥补的错误,他忘记了我现在已非昔日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在我的面前,他的演技还嫌太差。那时我声泪俱下,他也不作瓦全。如今轮到他被抛弃,竟想来我处疗伤。他以为我会一直等,他以为我只会为他一个人守候。
我曾经爱他爱得这样深,他大概不敢相信我要变起心来,也不过这般容易。他说什么我都微笑地听,并不作任何反应。他是个聪明人,最后,他终于放弃。他说:“我知道我对你不起,你怪我,我并无怨言。”
我笑,他还在作最后挣扎,我爱了他六年,所有的缺点皆包括在内。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心思。相反,我对他来说,已经变得深不可测。他无法在我眼中看出什么,因为我的心早已不再为此人开启。
一直都无法对这段感情真正作个了断,从今天起,各不相干。我不会与相爱过的情人做朋友,因为我没有这个度量。我承认我是一个小气的女人。尤其在我终于尝到当红人的优待之后,此刻已经没有人敢怠慢我。
我开始变得情绪化。也开始有负面新闻。我的脾气越来越坏, 出道时的柔弱形象荡然无存。但我不在乎。“小瑶,你近日处处招惹负面新闻,你的形象已经受到影响。”我的经纪人对我说。
我小心地把鲜红的颜色涂在指甲上,说:“是是是,最好把我制成洋娃娃,锁在抽屉里,那样我便永远无法作怪。”
我的经纪人呆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小瑶,你变了,以前你不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
我收起我的指甲油,把手指放到嘴边吹。是的,以前我也用不起这样名贵的指甲油,以前我根本不知要打扮自己给谁看,以前我也不晓得名气可以为我做这么多事情。我已经不能回到以前,不要跟我说以前。
为了平衡支出,我不得不多接了几部片子,但同一时期跑几场总有点吃不消,每天睡觉不够数小时。偶尔也试过有因为上场时间失算赶不上场的情况,但因为我是红牌女主角,导演只好不断更改演期来迁就我。现在整个世界都围绕着我来转。
我开始觉得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根本不够用。我失去了所有的时间。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我没有娱乐,没有朋友。没有倾诉的对象。我的心理开始不平衡。
记者总是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问最不适当的问题。我心情烦闷,态度恶劣。我得罪不少传媒,于是负面新闻源源不绝,不分真假,日日见报。
我勉强应付,可惜我的名声节节受损,来邀约的片商逐渐减少。我的经纪人说:“小瑶,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开始走下坡路。”我叹气,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状况,我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经纪人又说:“小瑶,现在想要挑剧本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即使是没有名气的导演,你也要好好考虑。”我不得不降低身价,出演无名导演开拍的戏。
我站在镜头前面,导演是新人,技术不够专业,并不懂得捕捉我最优秀的一面。我靠这部戏为我再起风头,导演想借助我的名气,我对他自然也有要求。“我最近睡眠不足,最好避免正面拍摄。”我对导演说。导演忙叫摄影师移到侧面去。镜头开始转动,我对着男主角,说着戏中的情话。我小心地迁就着镜头,展现自己最出色的一面,谁知有个扮作路人的女孩子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挡在我前面。
我中途喊停,早就知道他们缺乏专业水平,令我状态大失。不到半场,我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我要求到此为止,推说要赶下场不得不先行离去。导演无奈,也只好放人。
我回到家中,倒头便睡。睡意朦胧之中,床头的电话响个不停。我的经纪人在那一头对我说:“小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的导演打电话来说要解除戏约。”我一下子睡意全消,不可置信地问:“什么?!”
经纪人在那边叹气,她说“小瑶,你可知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不作声。经纪人又说:“小瑶,你是否需要时间自己冷静地想一想。”我挂掉电话,呆在当场。是我的错,是我让历史重演。
三天之后,我在报上看到,当日那个扮演路人甲的女孩子已经变成新戏的女主角。从那天起,我又变为平民。但是,我的历史并不会湮灭。除非我整容,否则我不可能与平常人一样自由。这是我的悲哀。
因为我曾经是个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