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9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做了一次讲演,题为《始自于绝望的希望》。专心聆听的人群中,除了从大学和研究机构赶来的学者、早早等候的记者,还有莫言、徐坤、格非等著名作家。这位老人,就是199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
如今,大江健三郎是曾获此项殊荣的四位亚洲作家中唯一在世的人,更是日本“国宝级”的作家。这是他第五次访问中国,其间除了在北京有三次演讲之外,他还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并与大屠杀幸存者见面。这些演讲之中,大江认为9月10日在北大附中做的《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最为重要,他说:“像这样用同样的话语对中国和日本的年轻人进行呼吁,并请中国的年轻人和日本的年轻人倾听我的讲话,是我多年以来的夙愿。”
着迷中国:从鲁迅开始感动和震撼
在社科院演讲当天,大江对莫言的评价引起所有媒体的注意:“我坚信中国很快会有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莫言先生就是强有力的竞争者。”莫言本人则对这个评价的反应非常审慎,他甚至不愿意在演讲现场接受采访。在大江的眼中,来自乡村的莫言和来自四国山林的自己是同一个时代的作家。大江还回忆了自己对莫言的《生死疲劳》更深入的了解,他曾经跟随莫言回到家乡,在那里他遇到了莫言的姨母——一个乡村接生婆,“在她说话的时候,我像一个小学生那样静静地听着。而莫言先生就围绕这个主题写了《生死疲劳》。”
大江与中国的情缘还要追溯到他12岁的时候从母亲那里拿到的第一本鲁迅作品,那是由佐藤春夫、增田涉翻译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鲁迅选集》。那时他只是日本四岛中最小的四国岛屿上一个面临辍学的少年,差点就要像《孔乙己》里那个少年一样去做店铺小伙计了。12岁时,他读到小说《故乡》最后的那句话“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从此这句话一直影响着他的生活,“将近60年的时间内,它一直存活于我的身体之中,并在自己的整个人生里显现出重要意义。”他以自己的残疾儿子大江光成为音乐家的经历,来说明这句话对他在绝望中坚持下去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他坚信,“希望是存在的,那是鲁迅话语的真实意蕴”。
他25岁第一次以文学代表团成员身份来到中国的时候,见到了周恩来、巴金、赵树理等中国著名人物,在最热爱书和树的他看来,这些人都是“多么茂密的森林啊!”周恩来“这个伟大的人物”甚至记得他是学习法国文学专业的,专门用法语与他谈话,让他深为感动和震撼,“那天晚上,我激动得面对著名的烤鸭一口都没咽下。”
介入社会:将发生的国家事件个人化
在主编过大江健三郎作品集的翻译大家叶渭渠的眼中,大江是一个深受法国存在主义文学影响因而采取“介入社会”主张的作家,他身负着强烈的责任感。这也是作为听众前去聆听演讲的作家格非对大江的强烈感受,他认为大江对于中国作家颇富启发之处,就在于“大江健三郎是一个能将发生的国家事件个人化的作家”。
在大江的演讲中,这种强烈的责任感和“介入”感得到了极其强烈的表现。他毫不避讳地在讲演中谈道:“最近的8月15日,小泉首相强行参拜靖国神社。当天晚上,早有预感的我和我所信赖的知识界人士组织了大型抗议集会。”
他和日本的有识之士们走在一条“面对猛烈的逆风”的道路上,为保卫规定了“不设战力”的宪法第九条和以保证“个人尊严理念”为核心的日本教育基本法而奋斗。他一再地重复着“一个已经步入老境”的作家的忧虑,“站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讲台上的我,内心是非常忧虑的。”尤其当他谈到自己2000年访华时就开始担忧的、日本越来越走向锁国的状态时,老人的表情极为沉重。此次访华期间,大江专程前往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与幸存者见面,与历史研究者座谈。
忧心如焚:日本年轻人不可淡忘战争
每一次访华,大江健三郎的心情都在“愉悦之余很沉重”,因为他对未来有着很多疑虑:日本的年轻一代已生活在完全不同的时代,他们是否能通过书籍去了解历史,他们是否能懂得我所理解的希望?……如果他们不理解,将来日本还能有和平吗?
让大江更为忧虑和痛心的,是战争的记忆在日本年轻人当中越来越淡化,“现在的大部分日本人已经不再具有对那场战争的记忆。”在日本国内高达50%的人支持小泉参拜的严酷情况下,大江这种遗世独立的知识分子立场,让他在中国的好友、作家莫言感动不已。在莫言的眼中,大江就好像中国传说中为了解救别人而奋不顾身的猎人海力布,“一个用自己的睿智洞察了人类面临着的巨大困境的人,是不能不创作的;这个‘唯一的报信人’是不能闭嘴的。”
年轻人在大江的眼中代表着未来,因而更为重要:“我已经是个老人,在思考未来的时候,对于也许不久的将来会离开人世的自己本身,我并不做什么考虑;心里想得更多的是生活在将来的年轻人、他们的那个时代、他们的那个世界。”但是正如他12岁就开始研读的鲁迅先生所言,“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他所努力在做的正是在绝望之中找到希望。他将鲁迅与3年前去世的学者爱德华·萨义德作为自己的榜样,要履践文学家对人类的责任。
于是他要专程与北大附中的高中生们交流,用瓦莱里的话鼓励年轻人,吁求年轻人努力,“使得未来不会再度出现我们为之悔恨不尽的那些愚蠢的、恐怖的和非人性的事情。也就是说,现在就要开始创造美好的未来。”尽管他自认是个“教育的外行”,然而教育在他看来,仍然是未来最大的希望之所在。
从抵达中国的那一刻起,大江健三郎就不断地重复着他的希望:希望日本与受到日本人伤害的中国人可以真正和解。
他说:“也许我在有生之年看不到这一希望的实现,但我仍然要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