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人无数
■杨 飞
“唐老师转到我们医院了。”在嘉兴一院工作的女同学打来电话,约我一起去看他。约好时间后,买了点东西,来到唐老师病床前。唐老师很高兴,招呼我们坐,又拿出家乡带来的麦芽塌饼,非要我们吃一点。看到唐老师,我心情很复杂,不知说什么话恰当。好在女同学能说会道,话题就围绕病情展开,我也插上几句“注意休息”之类的话。五十刚出头的唐老师患的是尿毒症,脸色发黑,正在做透析,很痛苦。唐老师说,学校已经给教育局打了报告,换肾的钱也许可以解决。
原先,对唐老师的感情并不复杂。二十岁不到的唐老师来镇小学当老师,在婆婆妈妈的小学教师中间,突然有了一个讲话风趣、个子高高会打球的小伙子,同学们一下子都喜欢上了他。
没多久,文革开始了,唐老师戴上了很神气的红袖章,脸色变得很严肃,不再和孩子们嘻嘻哈哈玩在一起。接着,我的班主任盛老师自杀了,有些同学悄悄告诉我说,是唐老师带头打了她,这让我大吃一惊。那时,我并不知道盛老师是烈属,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中共地下党员朱聚生,1949年5月被国民党枪杀在上海。那时,我只知道盛老师是一个像母亲那样对待我们的好老师。从此,我对唐老师的感觉一下子完全变了。
从此,镇小学里就终日弥漫着暴戾恣睢的气息,不断有老教师被押上台批斗,甚至不断有小学生被押上台。很多时候,是唐老师主持大会:“把小反革命分子某某某押上台来!”一声大喝后,被反剪双手揪着头发或衣领押上台的“小反革命”,是十来岁的小学生,而押他们的也是小学生。
几年之后,造反派们都已经掌了权,唐老师当了小学革委会副主任,比他更有斗争精神的薛老师当了正主任。复课闹革命了,我们又重新上课。唐老师的课比另外一些老师讲得好,比较生动风趣,但我内心却非常排斥他,上课老是走神,常常想起他斗争教师和学生的样子。
文革结束,在小学大礼堂召开盛老师追悼会,有许多学生和家长自发参加,我也赶回了母校。我注意到唐老师排在教师队伍的最后面,一直低着头。此时他已不再是学校领导。追悼会最后,教师们依次向遗像告别,唐老师低头走到遗像前鞠躬,一米九的个子弯得很低很低。
此后,听说唐老师过上了平平静静的生活,每天认认真真上课,下班后帮着老婆干家务。他很疼爱孩子,包括邻居家的孩子,完全是一个好好先生。我在海盐当教师的那几年,常常会碰到唐老师,作为他的学生,我对他是客气的,但仅仅是客气而已,内心深处却一直有解不开的疙瘩。这一点,唐老师大概也感觉到了。
有些知情人曾对我说起过一些关于唐老师的事。追悼会后,唐老师主动找到盛老师的两个女儿,痛哭流涕地作了忏悔,请求她们原谅。唐老师是嘉善农村人,家里很穷,到镇小学当教师后,盛老师在工作上生活上都很照顾他。一次唐老师老家失火,盛老师马上掏出二十元钱给他,叫他回家去看看。当时,盛老师每月的工资才三十多元。唐老师从嘉善回来后,对盛老师非常感谢。然而,几个月后,文革开始了,唐老师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据说,盛老师被关押在小学礼堂里,不承认自己有罪,唐老师就打她耳光,当天夜里,盛老师抛下了老母亲和两个未成年的女儿……
是不是要再去看看唐老师?去了说说心里话还是说说客套话?就在我还没想好时,女同学打来电话:“唐老师去世了。”
一转眼,唐老师去世已经多年了。期间,说起唐老师的病时,有人说是“遭了报应”,但我不同意。当年镇小学的造反派,有人就没有参加盛老师的追悼会,也没有向受他们迫害虐待的人道过歉,如今却也活得好好的。而从我对唐老师多年的了解来看,他其实本质上是一个善良人。只是,在社会急剧动荡的时候,人往往难以把持自己。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多数人会选择逃避和自保,而有些人则会选择趋炎附势。也许是主动的,也许是不由自主的,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种非常糟糕的选择,因为这会使人彻底丧失自我。即使一度风光,最后必定后悔。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