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1日,我们到乌镇的时候是午后二三点间,先生在午睡。邀请我们来的丹青(指陈丹青)陪一会就忙着去写他那知名的博客了——他对木心先生的推崇倍受争议,但他依旧勤恳地为先生处理大小事务。这样的弟子颇有古风,令人敬佩。
不久,被唤上楼,见先生的浅笑已镶嵌在客厅的沙发里,并且只是谦恭地占一小角。他起身,握手,握手的感觉也能让你体会到一个八十老人的温柔。但不消多久,你从对坐的他的脸上能读到眼角眉梢的秀气和精神,还有那法令纹勾画的气派鼻子,虽然与这鼻子相配的脸型近日是有些消瘦了。
我们问先生是否把美国的东西都带回了。他说是。然后聊到他回来时将自己装帧好的一册秘不示人的诗集带在身边颇为珍视的感受。问他诗集的名字,说叫《伪所罗门书》。又问画有没出版过?说,国内尚没有,有人物,风景和小品。
谈到杭州,问熟悉吗?先生浅笑说,我小时候在杭州住的,家里有房子在梅花碑、佑圣观路。几个地名先生都是用地道的杭州话说的。我于是忙用杭州话说了一些老词,先生便模仿我。满座皆笑。
又问:记得先生在杭州教过书?说,在两级师范(即今杭州高级中学)教过一个学期的美术。我们接口说,那个时节中学教师也名家辈出呢!
又问:后来离开两级师范去上海了?说是。教了半学期,校长来宿舍送下年聘书,我说很抱歉,我要去上海了。上海是大地方,是值得向往的,对于年轻人尤其。所以说,人的气质决定他要往哪里去,在浙江我自然选择杭州,在中国我选择了上海,这也就是我后来去美国为什么选择纽约的原因。
又问:先生是上海美专毕业的吧?说是。我开始没有受过美术专业教育,自学绘画。当时参加过一个杭州新人的美术展览,之后就看到了《东南日报》上的评论,其中有对我绘画的肯定。我那时想,这样容易得来的荣誉和机会我不要,我要的话就从基础学起。于是就考了上海美专。以当时入学的专业成绩可以进二年级,但我也不要,坚持从头开始学起。
又问:先生当时与杭州文人学者有什么交往吗?说,我与夏承焘先生是忘年交,我们相差有二十几岁。初见夏先生的样子与我读他诗句中的风流潇洒状颇不相符的,他黑黑又不高。我们后来很谈得来,他对我很好。我去他们家,他就会在午餐里煎两个蛋(一般自家人吃就煎一个),这时邻居就会问,夏先生,今天介好啊,煎两个蛋,夏先生就回答,有客人在,有客人在。
又问:先生对于文学的阅读和爱好从小就有吗?说,我们小时候似乎家家户户都有《古文观止》、《古文辞类纂》这样的书,这就是当时江南像乌镇这样地方的风气。一些书也不定是我家的或者你家的,总是在街坊人家之间流动,读完又流到别家去,那些书神出鬼没的就像它们自己有生命似的。我那时经常能拿茅盾的藏书来看,他家住在乌镇东栅头的头第二家,我家在尾巴那里,我家某某与他家是姻亲,我可以自由去他家拿书看。所以我后来看新文学刊物的时候,见标题“一代文坛巨匠鲁迅昨在沪上陨落”,我就大惊,说啊呀,原来鲁迅先生死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他是昨天才死的,其实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无非我看的是茅盾家十年前的刊物罢了。
先生又说,现在看来,现代幸亏有个鲁迅,否则更荒芜了。
我们讲到方言时说起苏白,先生就说笑着来了两句苏州话,惟妙惟肖。又讲到张爱玲改写苏白做底子的《海上花列传》,先生说,张爱玲是很有才华,但她对人事是有很多不通的。
讲到台湾文学,先生简单描述了他的作品在台湾的遭际,约略勾勒出了台湾文坛对于他始迎渐拒的心理。不过,台湾教育部门将他的作品列在一堆现代文坛大家中间作为推荐,他说,我是有些得意的,只是看到左边梁实秋,右边林语堂,想想有点“肉麻”。
又,先生讲到他用诗经体重写的数百首诗歌。说本也只是尝试,忽然一晚梦到魁星用笔点自己的额头,那魁星并不是传统的姿势和模样,只是一温和的中年男性,醒来额头仍有痒意。此后着意重写诗经的工作,居然洋洋洒洒、如有神助,至三百首始住。
他说了种种遭遇后自己总结:“我和他们的不同归根结底在于,他们承认这个世界,我不承认这个世界。那么,有人也许说你不承认干吗活在世间?我说我游戏啊。文学就是一种游戏的艺术。”
(作者系杭州市作协秘书长、《西湖》杂志总编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