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凝聚力是什么

　　观察美国，可以有很多的切入点。我只讲我个人的一点看法——美国靠什么作为它的凝聚力？

　　每一个非移民国家的人，祖祖辈辈生活在一个地方，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儿不嫌母丑，不管怎么样，我们对自己生活的这一块土地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可是美国不一样，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祖祖辈辈生活在那个地方的是印第安人，现在的美国人都是一代一代地移民过去的，现在还不断有人在移民，到那儿去做美国人。那么美国靠什么作为凝聚力？

　　靠的是制度，是一部宪法的保证，是基本的自由权。移民美国的人认同这个制度，觉得这个地方最适合自己，有基本的自由权就有了相对平等的发展机会。有了平等发展的机会，所以美国就有人才的优势；由于有自由的保障，所以就有创新的优势。

　　这个制度也有负面因素，就是由于它是一个激烈竞争的社会，一个自然的倾向就是两极分化，贫富悬殊；另一个负面因素是种族歧视, 这是美国社会的痼疾；还有一个负面的东西就是容易产生金钱政治。如果这些问题不加以克制、改良的话，任其自然发展，就会变成一个相当腐败的社会，或者是社会不公日益尖锐，结果会引起社会动乱。但是美国自从南北战争以来，一直相对平稳地发展，在渐进改良中达到繁荣富强，为什么呢?

　　美国的自我纠错机制

　　因为美国还有一个自我纠正机制。

　　首先是舆论监督的力度非常大。20世纪初期，美国的大财团开始产生垄断，资本大量地集中，社会矛盾尖锐化的时候，新闻媒体的批评和介入也是非常尖锐，并且起了很大的作用。这是一种监督。因为有宪法保证新闻的独立和自由，所以这也是一种机制。

　　还有一个是制度的制衡，就是三权分立，谁也不能够自己说了算，互相制衡。

　　还有一个全社会的公民自觉性。现在学术界有一种争论，是制度决定还是文化决定? 我个人认为，这个问题类似那个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争论，谁也说不清楚。有时候文化起很大的作用，有时候制度还是很重要的。制度是要有人来保证的，而人又有其历史文化造成的思维方式。美国人有自觉地维护公民权利和社会平等的觉悟，这个东西很重要，因此它就发展成一种志愿精神，比如美国人做义工相当普遍，都是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了，还发展出一种捐赠文化，即有余钱的人捐赠公益事业。

　　这样一些文化认识和做法，就把社会两极分化这个矛盾控制在一个可以忍受的范围里，就促成了美国100多年来日渐富裕的过程。体现在政治上是左右摇摆，左派的自由主义更多地要求照顾弱势群体，强调平等；右派更多地强调竞争，强调个人奋斗，就是说要刺激投资，而不是刺激需求；体现在政策上就是在税收上的摇摆……在渐进中解决矛盾。

　　一个民主与霸权并行的国家

　　在对外关系上，现在我们看到的美国就是霸权主义。这有其深远的思想根源：美国人总以为他是上帝的选民，实行的是在一块最好的土地上设计出来的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制度。因此，美国人一直存在着要用他们的制度来改造世界的冲动。从一般美国人的角度，能够支持他们政府的对外政策，是用这个理念来支撑的。

　　美国对外的行为是霸权主义，对别国不讲民主和平等，与国内的民主制度是否矛盾呢？一般说起来人们会有两种看法，一种是认为你在国际上这么霸道，这说明你提倡的民主是假的，因此你这个美国的民主制度本身也是假的；另外一种看法认为美国既然是一个民主的国家，它在国际上的扩张应予以支持，这样就可以把民主推向全世界。我在《冷眼向洋》一书中提出一个观点：美国民主和霸权——对内民主对外霸权是可以并行的，现在似乎在研究国际关系的学者中，得到一定认同。

　　因为民主是一种制衡某一个或一部分人为所欲为的制度，而在国际上还没有这种足以制衡强国的硬性机制，在国际关系中事实上还是强权政治占主导。所以美国有一种“美国例外论”，认为我可以做的事情，不见得别的国家可以做，因为我的地位是特殊的，我是救世主，我可以无限地发展军备，而别的国家就应该加以限制。

　　“9.11”后一个恐慌的富家子弟

　　我自己认为，美国好比一个富家子弟，比起世界上多数民族，都缺乏苦难史。在某种程度上说，美国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差。“9.11”事件，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美国最繁华的纽约的心脏，受了这么一个打击，使得美国人的心理震撼非常非常大，因此反应也就非常地强烈，非常地过分。

　　小布什政府一开始就把反恐作为一场战争，宣布进入战争状态， 急忙通过“爱国者法”，加大了情报机构的权力，其中提出“敌方战斗人员”的说法。恐怖主义嫌疑犯属于敌方战斗人员，如果抓到就要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不论是美国公民还是外国人，都不受原来的美国国内法律或对待战俘的国际公约的保护。还有情报机构搜查和窃听的权力扩大了，情报人员可以到图书馆去调查哪一个人曾经借过哪些图书。而且还不许图书馆告诉本人。这原来是绝对不允许的，因为看什么书是个人隐私。这些都被反对者指责为侵犯了美国最基本的公民权利，违犯了《宪法》的“权利法案”。

　　为什么这样的法律也会获得通过？就是刚才说的心理状态，觉得大战临头，不得了了。在那种“同仇敌忾”的气氛下，谁要说反对的话，批评政府，他就不爱国了。所以那个时候的气氛，对于美国说起来是一种很不正常的气氛，大家纷纷表态，以说明自己爱国。特别是少数民族移民都在汽车上挂上国旗，表示自己是爱国者，很怕被人当作嫌疑分子。虽然有一些知识分子心底里有些不赞成，有的教授在课堂上说一些意见，也被学生哄下台。

　　美国“新保守主义”与反恐

　　现在小布什政府的政策被称为“新保守主义”。这是上世纪60年代以后就兴起的一种思潮，“冷战”结束后，在美国成为唯一 的超级大国的形势下，逐步升温。小布什上台后，一部分代表人物进入了政府，如副总统切尼、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前副部长沃福威茨等。他们的主张就是要美国在冷战结束后趁热打铁，积极加强军备，向与美国敌对的“非民主”国家挑战，负起美国所谓的“领导世界”的责任。“9.11”之后，刚好有了实现这种主张的契机。一位深得小布什赞赏的政治理论家夏兰斯基对这种观点表达得非常极端：世界上有两种制度，一种叫做“自由制度”，一种叫做“恐惧制度”，非此即彼，没有中间地带。自由制度必然要战胜恐惧制度，所以美国作为自由制度的首脑，就应负起这个责任来，用各种办法改变恐惧国家的政权，不排除使用武力。联系到反恐，恐怖主义的根源就是专制制度，要消灭恐怖主义就得反对专制制度。这种理论是非常危险的。美国打伊拉克用的就是这个理论，他最开始时候的借口是说伊拉克正在制造核武器，最后证明伊拉克没有核武器，于是战争目的变成了“改变政权”。

　　在美国将要打伊拉克还没打之前，我们国家一些知识界的人士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是坚决反对，说这是侵略主权国家；一种则不然，说萨达姆给伊拉克人民带来太多不幸，除去这个暴君是为民除害。我当时总的看法是反对打，理由并不是干涉内政，侵犯主权，而是根据我的了解，我不相信美国有力量驾驭战后的伊拉克。因为美国向来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力量，过低估计对方的复杂性。它过高估计世界上每一个人对美国自由的向往，而过低估计各种各样的文化、宗教的力量，和长期生活在另外一种制度下人们的心理状态。现在它果然陷入伊拉克不能自拔。同时伊拉克人民的境遇更加糟糕。伊拉克不是越南，美国人厌战了，选一个能够撤兵的总统上来，就撤了。反正对世界来说越南还是一个稳定的国家，最多美国少了一个盟友。但伊拉克不行，局势已经失控了，你在那儿打了半天，造成了这样一个乱局，现在就跑掉了，这是最不负责任的。

　　所以，美国现在是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美国现在已经开始跟以前的口气不一样，以前那样盛气凌人的“单边主义”行不通了。在对朝鲜、伊朗的核问题上都谨慎了很多，希望联合国出面来解决问题。所以所谓的某种主义、某种理念，在国际政治上不要太相信这个东西，到一定的程度，不管右也好左也好，都得按实际的情况办事。

　　综合实力：短时间内不会衰退

　　现在回头看“9.11”以后以安全的名义能否对美国的民主制度有本质上的影响。到目前为止，舆论批判的力度还相当大。2002年从恐怖袭击的震撼刚缓过气来之后，一些主流媒体以及知识精英对政府的批判就不断。出了许多有相当深度的书，大声疾呼保卫美国《宪法》，关塔纳摩的虐俘事件也是美国和英国媒体自己首先揭露的，而且美国一些人锲而不舍为那些恐怖嫌疑犯的权利斗争。司法部门也介入。美国最高法院已经在几个案件上判小布什政府违宪，把嫌疑犯从军事法庭挪到了地方法庭作为一般刑事案件审判。美国报纸说这是美国法治的胜利。当然这在美国民众中也有不同意见，恐怖主义的威胁是现实存在的，普通老百姓在这类事情上的看法不一致。并不是人人都认为自由是第一位的。有人说我宁可冒着我的电脑被黑客检查，或是电话被监听的危险，而不愿有一天我的家门口发生爆炸。但是美国就存在着这样的组织和人士，本着自己的信仰和良知而警惕、而奋斗，他们还有生存的空间和影响。但是由于种种因素，比起20世纪的几次改良运动，目前这股批判力量不足以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不过其存在本身说明美国的自我纠错机制还有活力，美国的对外霸权尚未从本质上腐蚀掉内部的制度。只要美国本土不再有一次恐怖主义袭击，美国内部机制还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这是观察美国的重要依据。

　　至于说其他经济、社会问题，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如果光看一个国家，会发现它有很多的困难。但放在全球化、国际化的背景下，你又会发现，别的国家的问题可能比它更严重。所以要横向比较的话，我觉得美国还是有相当大的实力，它的这个实力一时之间是不会衰退下去的。上世纪80年代中期，曾出现了美国衰落论。我曾写文章不同意这一说法。美国不衰，不用说别的，只是看一个指标，就是全世界人才的流向。一个能够源源不断吸引全世界优秀人才的国家，怎么会衰落呢？二次大战后，世界各国遭受很大破坏，美国经济占世界总量的比例显得特别高；后来别的国家起来了，美国占的比例相对低了一点，这是正常的，所以我觉得不能用这个指标来看美国是否衰落。我们发现，揭露自己毛病最多的是美国人自己，他们的危机感忧患意识特别强。

　　但是它在国际上已经陷入了相当大的困境，反恐的效果适得其反，它如何摆脱这个困境，在这过程中它将如何运用它的实力，不但对美国本身，也关系到世界的和平和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