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大倡“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这话原是从“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那句俗话套过来的,关注的是儿童教育,强调阅读书目与品格养成的关系。据说少年人血气方刚,青春期荷尔蒙发作,读了《水浒》,羡慕“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快活,路见不平,大打出手,容易犯上作乱。《历代禁毁书目》中,《水浒》总是榜上有名,良有以也。年轻人多读鲁迅也不好,“鲁迅文章中有一股阴冷之气,杀伐之气”,少年人本来就一肚皮不满意,读了鲁迅就更是虚无,皱着眉头愤世嫉俗。“现在中学课本上鲁迅的文章太多了,有好些是不适合青年学生看的。初中别选,高中有一两篇就行了。上了大学,中文系可以多看看,别的系的学生连看都别看。中学课本上选《药》干什么,就因为瑜儿坟上有个花圈吗?连鲁迅自己都说那是硬添上去的。半夜杀人,吃人血馒头,这么阴森可怖的场面,让年轻人看了有什么好处?”相比之下,胡适就应该多读,“一来胡是新文化运动的开山人物,一生提倡白话文,至死不渝;二来他的白话文确实写得好,叙事清楚,说理明白,真可说是如行云流水;三来胡适一生提倡民主自由,个性解放,主张宽容,主张建设法制社会,这些人生理念和社会理念,都体现在他的文章中。多读胡适的文章,有益于世道人心,有益于年轻人的健康成长,有益于从小树立正确的人生理念和社会理念。”
吾生也早,少年时恭逢“文革”。家中父亲的藏书被抄走,只剩下“毛选”和一套1938年版的《鲁迅全集》。外头正乱哄哄的,待在家中反正没别的书好看,就从头开始读鲁。红布硬纸板的封面,书脊已经剥落了,想必也是父亲一辈少年时的读物。开始时,《吶喊》、《彷徨》里的小说不太读得懂,论辩文章倒有一股“精悍之气”吸引我。一路来到《而已集》,读《小杂感》:“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悚然一惊,好像类似的话是在哪里见过的。细想起这是某要人解释“文革”,“这次革命是革我们原来革过命的人的命”。就像中了魔咒,先生二十年前就把这绕口令说下了。心想(用如今流行的少年赞词):“这小老头儿太牛了,真牛!”
2003年,我在香港教书生涯里第一次讲“鲁迅研究”专题课。选修的有中文系的,也有别的系的同学。我一直挺担心,这一代的香港孩子,在后现代状况中“快乐地迷茫着”,能读懂鲁迅的“暗夜之书”么?不久就“非典”了,教室里不许开冷气,老师带着口罩讲,学生带着口罩听,都有点缺氧的感觉。“……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野草·墓碣文》)突然所有人都明白了,我们仍然活在鲁迅笔下的世界之中。
当年报纸以“青年必读书”征文,鲁迅交了白卷(“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究其实,大人们为孩子们设计谁少读谁多读,最后还是要由少年们自己选择。我自己很庆幸在少年时,一遍又一遍细细地通读了《鲁迅全集》(至今还是我唯一反复读的《全集》),却并不劝时下的少年们这么做。常想,若是从“中国现代文学精粹”里抽去鲁迅,那会怎样?恐怕就像《唐贤三昧集》,只剩下王孟的“清幽淡雅”,少了李白的“飘逸古调”和杜甫的“沉郁变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