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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D0006版:人文·晚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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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1月10日     收藏 打印 推荐 朗读 评论 更多功能 
茶烟袅袅夜长安
■陈瑞琳
  咸阳古道上一下飞机,就看见所有的书店里摆着最醒目的书便是平凹先生的最新长篇《秦腔》,大红的封面,灼得人眼热,后页上还印着“封笔之作”。人约黄昏,算起来我是他西北大学的小学妹,这些年我在国外办刊物他曾鼎力相助,他手下的《美文》杂志也开辟过海外作家的专辑。平凹说老朋友相见不必多礼,就来他家里喝夜茶。

  听说他在长安有好几窟,我去的地方在永松路,他住的楼竟有一个很雅的名字叫“秋涛阁”。上到顶楼,铁门洞开,平凹依旧是那几十年不变的敦厚笑容。都说他前些年喝药喝得蚊子都不愿咬他,嫌肉苦,如今的脸色不仅毫无“病相”且十分红润。一般人得病时万念俱灰,平凹说他却是文思泉涌。病相虽然使人变得软弱,但心事却更丰富敏感。他说:“你知道鲁迅为什么脾气大,一个也不宽恕,都是因为身体不好!”

  平凹客厅里喝茶的桌子竟是光板的原木,坐的则是宽一尺的长条凳。平凹笑笑:“我就怕那沙发,软绵绵地坐进去半天起不来。”沏的茶是上等的好,配上一碟新疆来的马奶子大葡萄干,他一面让着我,一面说:“这葡萄个儿大,尤其对女人好!”我忽然就有许多联想,笑未出声,看他的表情很郑重,便忍住。

  茶过一巡平凹带我看他的收藏。原来满屋存放的都是乡下人最爱的石狮子,年代不可考,但样子实在憨容可掬,又有着保护神的威严。文坛上都知道平凹是最吝惜钱的,但他为收集这些民间的宝贝可是舍得花银子,他说就喜欢每天看见这些秦汉百姓的东西。他屋里的石刻多粗壮笨重,即便有贼来也休想搬得动。说话间就有人敲门,原来正是几个壮汉给他搬运一样刚寻来的宝贝。等那刻着字的六角石墩子在莲花座上放稳了,平凹上前用细布将些许的尘土轻轻抹了,端详的眼光里尽是说不出的温柔和爱恋。

  茶过二巡,平凹说带我看看书房。平凹的书房曾被很多人写过,杂说纷呈。迎面三个大字“上书房”,那拙雅的笔体一看就知是平凹自己所书。贬他的人说怎可自喻为太子读书,平凹则解说是因房子高,要“上”才能到。这书房真的很高,窗帘据说从未拉开过,白天晚上都亮灯。还有人批评平凹书房里摆放的多是自己出版的书,不读他人的书。书柜有限,当然先照顾自己的书。谁让贾平凹出版了百余种国内版、海外版、译文版的各种书,就算每种存放几本那就是满满两书架。多亏他不存盗版书,否则那印了上千万册的《废都》,光盗版就有五十多种。平凹说“如果你活着就是为了自己读书,那对社会又有什么用?”

  我说他是当今中国文坛上最有文人气的文人。平凹笑了,“文人”是做了,可中国的“好事”就再也轮不到我头上。近年的平凹除了写字,更喜欢作画。他起身送我一新出版的画册,那上面是典型的文人画,主要是写意,比书法更有趣,如一老人背靠着歪脖树,阳光下幸福地挠痒痒,还有一节白藕,胖如女人腿,藕上一支莲茎,上面开着花。我赶紧送上新出的散文,平凹是散文大家,他深悟此道:“散文是心的写作,天地贯通的人才能写出好散文。”

  再回到木板桌前用茶,先前是眼睛不够用,这会儿嗅觉才灵敏起来,原来是闻到了酒香。平凹指向门廊边的厨房,说那里有一个酒缸。果然,正是乡下人盛水用的那种大缸,上面用厚重的木盖盖紧了。说到酒,平凹的脸色有些凝重,他说父亲在世时是极爱喝酒的,但那时太穷,打不起酒,就盼着儿子将来买酒来。如今儿子是买得起酒了,父亲却终于等不到。于是准备了这缸酒,等父亲随时来喝。真是穷家孝子,这缸酒陪在身边,就好像与父亲相依。不过,常常掀起这酒缸的,却是来访的友人闻见了舀一瓢解渴。

  夜深茶醉,屋里弥漫的是石刻的土香,加上纸笔砚台的墨香,再有陈年老酒的醇香。正是在这样的滋养里,平凹写成了他的《秦腔》。《秦腔》读来不仅厚重压迫,而且精致绝伦,其细节的诱惑就如同展开的清明上河图,但那是一曲中国乡间最悲凉的挽歌。我问平凹:“果真是封笔之作?”平凹气恼:“我只是说写完《秦腔》要歇一阵,等书出来就变成了封笔!”他江郎才气正水涨船高,哪里就会封笔?倒是名气愈来愈大。平凹摆摆手:“别说什么名气,那大唐芙蓉园的碑文是我写的,可我到了园子门口检票的小姐根本不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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