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6年12月,广州风雨如晦,黄埔港浊浪翻滚。一名长着满头银发的洋人传教士,手携3名大清国少年,匆匆登上前往美国东海岸的“亨特利斯”号帆船。当母亲们的乱发在风中渐渐消逝,离愁别恨袭上少年心头,只有一个名叫容闳的18岁珠海小伙子,憧憬着旅程的最终点——一所名叫耶鲁的美国大学,他的恩师、传教士布朗的母校。
容闳160年前的这次远航,开启了耶鲁与中国——一所传承西方文明的经典学府与一个绵延数千年的东方古国之间长达一个半世纪的学缘。
7年后的1852年,容闳学成回国,再回到耶鲁时带回了120名留美幼童,他们中的一半进入耶鲁锻造,10年后22人完成学业。这是一串如雷贯耳的名字——
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清华大学首任校长唐国安、中国第一位矿冶工程师吴仰曾、民国第一任总理唐绍仪、北洋大学首任校长蔡绍基、北洋政府首任交通总长、外交家梁敦彦……
然而,容闳和他的留美幼童计划,只不过是一个衰老巨人最后的挣扎。1895年,留美幼童回国14年后,中日甲午战争爆发。15名留美幼童参战,5人壮烈殉国。中国开始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的黑暗岁月。
耶鲁的中国弟子们如一粒粒近代文明的种子播散在暗黑王朝的外交、医学、海军领地,身居要津,独支危局。
他们是谁?他们在耶鲁的青葱岁月有什么传奇?耶鲁文化的核心价值与东方古老文明的碰撞,曾溅出过什么样的火花……
耶鲁的中国元素如谜一般吸引着本报“走进世界名校”采访组远赴重洋,寻寻觅觅。
缘起“光明与真理”
2006年10月,我们从纽约驱车1小时即至宁静小城纽黑文。全球学子心中的香格里拉——耶鲁大学就在此城中。
初秋的纽黑文美丽如画,满城的榆树红叶似火,3条河流在此交汇,港口水平如镜,湿地候鸟飞翔。纽黑文半城半校,分不出哪是城区,哪是耶鲁。
待我们找到耶鲁最重要的教学区“耶鲁学院”(它的本科生部)时,正是中午。秋日暖阳普照着校园高大乔木和哥特式建筑,如画中的城堡——凝重的历史生机勃勃。
遥想一个半世纪前的那场东西方文化邂逅,百味杂陈。彼时的美利坚,美西战争宣告了一个年轻强国的崛起,如暴富的阔少;彼时的清王朝,鸦片战争触破了康乾盛世的泡沫,如落魄的贵族。年轻的美国正张开双臂,疯狂大扩张;古老的中国却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他们的结缘从何说起呢?
就从耶鲁的校训说起吧。用希伯莱文刻在石头上的一个短语“光明与真理”,可以看作耶鲁文化的核心价值。从1701年,10名清教教士不满教义沦丧叛出哈佛,凑出40本书,创办教会学校,到1887年现代意义的耶鲁大学成立,耶鲁恪守清教的思想精髓:积极入世,赎己罪,救苍生。因此在现代耶鲁大学成立时,校长哈利德就宣布建校使命:为国家和世界培养领袖。
耶鲁做到了。它为美国培养了5位总统,他们是塔夫脱、福特、布什父子与克林顿。2004年美国总统大选最开心的美国人可能就是耶鲁校长莱文先生。两名候选人和他们的竞选搭档4人中有3个出自耶鲁,他们是时任总统布什和副总统切尼,民主党候选人克里。不仅如此,它还为墨西哥培养了前总统塞迪略,为德国造就了前总统卡斯腾斯。耶鲁的“总统摇篮”美誉谁也拿不走。还有比直接培养总统更能传播“光明与真理”的手段吗?
耶鲁禀承的校训和美国的立国精神,都来源于1630年的那艘改变了世界史400年发展方向的“五月花号”。102名逃出英国的清教徒播下了哈佛和耶鲁的种子。传经布道本就是耶鲁立校的初衷,当它把目光投向文明迥异的古老东方大国时,不禁着迷。
1871年,容闳带着120名长袍马褂、拖着小辫的东方幼童重返耶鲁。当他们分散住入一户户美国家庭时,就如同在西餐桌上打碎了一件精美的中国瓷器,每一枚碎片都吸引着美国人的目光。
中国学子的青葱岁月
在耶鲁学院“名人堂”前,我们拦访了一名大二女生。在我们用英语询问这位东方面孔的女生是否“中国人”时,她坚定地点头,然后在我的采访本上写下姓名,一笔漂亮的繁体汉字,说:“我来自台湾,我是福建人”。小苏说,几乎所有中国留学生都能搏得教授们的喜爱。这在耶鲁独一无二的“教授治校”体制下,中国留学生的日子显然过得骄傲而惬意。
我想,正在耶鲁留学的300名中国学子应该感谢一个半世纪前万里负笈的年幼前辈们,他们卓越的表现已经名载耶鲁校史。我不知道小苏是否时常念及120名留美幼童中她的两名福建同乡。
所有看过留美幼童史料的中国人,无不惊讶于他们的卓绝天资。就如120颗灿烂的流星划过新英格兰上空,他们不仅学业优异,更是迅速融入了美国社会。无论是竞技体育,还是社交舞会,他们都让美国少年嫉妒。
1939年英国出版了耶鲁教授菲尔浦斯的自传,其中一个章节的题目是《中国同学》。他是这样描述的:
“这些男孩子穿着打扮和我们一样,只是头上留着长长的辫子。他们玩橄榄球的时候,会把辫子藏在衬衣里,或盘在头上;我们玩的所有的游戏对他们来说都是陌生的,但他们很快就成了棒球、橄榄球、冰球的好手,在花样滑冰场上技术更是超群。
这些男孩不但在体育场上压倒美国人,他们还在另外一些场合让我们心碎。当这些中国年轻人出现在社交场合的时候,就没有我们什么事了。他们对女孩的态度,有优雅的恭顺,是我们学不来的。我不知道,女孩子喜欢他们,是因为和东方人共舞的异国情调,还是真的受到他们言谈风度的吸引?但事实就是,在舞会上,在一些招待会场,那些最漂亮最有吸引力的女孩总是会挑选这些东方男孩。
我至今还记得那些美国男孩痛苦的神情,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他们心仪的女孩特意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接受他们的对手、那些中国男孩的邀请。那些中国男孩的舞跳得真是很棒。”
一个叫钟文耀的广东男孩也被记入菲尔浦斯教授的自传。他是被当作耶鲁的荣耀载入校史的。钟文耀进入耶鲁之后,因为小巧体轻成了耶鲁划艇队的舵手。耶鲁和哈佛的年度赛艇是两校较劲的压轴戏。钟文耀担任耶鲁舵手后,连胜哈佛两年。
若干年后,钟文耀偶遇一哈佛毕业生,说起两校赛艇,哈佛那位狐疑地打量钟文耀瘦弱的身材,问道:你见过哈佛划船队吗?钟文耀谦恭地答道:没见过。然后轻轻补充说:因为他们总在我们后面。
这个经典段子在两校的“较劲文化”传承下,流传甚广。这使我想起中国国民党主席马英九自述的另一个段子。上世纪80年代,马英九偶遇老布什总统,别出心裁地寒暄道:“对一名耶鲁毕业生来说,你已经算干得不错了。”老布什立刻来了兴致,反问道:“这么说,你是哈佛毕业的?”于是“马头”频点,煞是有趣。
耶鲁与哈佛“豪门夸富”式的较劲丝毫没有在中国留美幼童中产生龃龉,毕业于哈佛、耶鲁、麻省理工、哥伦比亚大学的55名留美幼童,始终没有倾轧结怨的记载。
留美幼童们的出色表现传回国内,吓坏了清廷当局。在当时昏暗的中国主流文化看来,留美幼童们的举止岂止是礼崩乐坏、离经叛道,简直是够得上“大清律”仵逆大罪!原定15年的留学计划在第10年时戛然中止。既使上至格兰特总统,下至全美著名大学校长的联名信,更兼有马克·吐温、斯佗夫人这样的名流斡旋,都没能挡住光绪的一道“钦此”。美国的主流舆论极为关注中国留美幼童计划的夭折,纽约时报连续3天发表评论,乐观地预测将会出现最后转机。然而结局却是“总被雨打风吹去。”
所有寄宿家庭都全家出动,到火车站为幼童们送行。当年的黄口小儿已长成英俊少年,他们中的个别人已经长眠异国。所有少年衣着整齐,衣扣上挂着表示送别的黑白丝线。当地报纸描写道:他们的神情举止已经是十足的新英格兰绅士,这是一次令人心碎的分别……
耶鲁的中国学子终于没能深刻影响中国近代文明的进程。然而,即使更多的幼童学成回国就能改变中国的命运吗?
当我站在耶鲁贝茨宫礼堂的容闳塑像前,耳边响起他《西学东渐记》中的话:以西方之学术灌输于中国,使祖国日趋于文明富强之境。我将竭尽毕生之心智奔向此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