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是最有灵性的,它们再也不愿回来了。54岁的许建法像个诗人般叹惋着。
许建法不是诗人,他是富春江上一个地道的渔民,一个自出生起就生活在这条江上的渔民。
许建法的叹惋与我们不期而遇:清澈的江水,嫩绿的水草,肥美的春江鲥鱼……在过去的20多年里,钱塘江上这一切正在一点点地消失。渔业部门最近的一次调查表明,由于废水污染、过度采砂、偷渔等多种原因,钱塘江上的200多种鱼类中,现在只剩下了127种,不少原生鱼种已经灭绝。现在的钱塘江,自然生长的鱼类已经不到30%,如果不采取措施,长此以往,仅靠人工增殖已不能恢复其资源,最终将导致钱塘江渔业资源的枯竭。
没有鱼的钱塘江将会是怎样的景象?我们不敢想象。
所幸的是,要GDP还是要青山绿水,这在今天已经不再是个艰难的抉择了。早在去年初,富阳市政府就用关停一大批不符合环保要求的造纸生产线作出了回答。富阳政府的壮士断腕之举,让我们看到,春江鲥鱼重回它曾经的家园也许不再遥远。
烟笼水寒打渔船
一网下去多是放流鱼种
凌晨3点,富春江上烟笼水寒,一片漆黑。
再也没有比这里更熟悉的地方了。54岁的许建法和妻子都出生在富春江上。这条江上哪里鱼最多、哪里捕的鱼最鲜、哪里下了网会被勾住,许建法就是一张活地图。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这辈子最亲密的伙伴莫过于这条江了。
可现在,老许心里却越来越没有底了。今年这里还有鱼,说不定什么时候说没就没了;一网下去,十有八九是鲤鱼、鲢鱼这些渔业部门放流的鱼种。富春江的鱼逃走了。许建法常常这样想。
起网了。湿淋淋的渔网被一点点拉出了水面。没有,一条鱼也没有。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好在接下来的两网没让他太难堪。第二网收了没多久,水中就传来鱼儿打网的“扑哧”声,“是鲤鱼。这种鱼卖不出什么价。”许建法看也不看,很肯定地说,果然,拉上来一看,一条两斤左右的鲤鱼正缠在网上拼命挣扎。尽管不值什么钱,许建法的脸色却开朗了很多,话也多了起来:“鲤鱼是渔业部门放流的,现在打到的大多数是这种鱼。”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这一网连拉上来七八条鲤鱼,一条斤把左右的鲫鱼让他兴奋了好一阵子:“这样大小的鲫鱼,可以卖到20元一斤呢!”
12条鲤鱼、3条包头、1条草鱼,两条鲫鱼。看着活水舱里这一个凌晨的收获,老许的脸上露出了苦笑:“总算没空手。走,干脆卖给萧山的‘带贩’吧。”每天早上,都有萧山的渔船到这一带的江面上来收鱼。
过秤、收钱,12条鲤鱼卖了40元。
消失的不仅是鲥鱼
野生鱼类产量不到30%
和老许下的推网不一样,许多船下的大多是沉网。下沉网要沉到江底,每次拉上来,网上总是缠满了废塑料、淤泥等杂物,清理渔网就要两三个小时。因为受不了这些垃圾,老许已经好几年没下过沉网了。
和沉网相比,下推网更是个技术活。下网的时间要刚好赶在涨潮时分,潮水卷过,江里的鱼也随着上下翻滚,因此,推网的深度要拿捏得分毫不差才能捕到鱼,这一手,是老许父亲传给他的“绝活”。凭着这一手,老许和父亲曾经在一个下午捕到了29条鲥鱼。“29条呐,最大的一条有18斤,那一年,我们在富春江上可着实风光啊。”老许眯着眼,完全沉浸在以前的辉煌中去了。
老许说的那一年,是1973年。对于钱塘江上的渔民而言,现在已经绝迹的鲥鱼无疑是最尊贵的。“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自古以来,鲥鱼便是京城贡品。沿江渔民有个自古不变的风俗:每年捕到第一条鲥鱼,都不敢擅自买卖或独自享用,必要虔诚地敬献当地的“父母官”,他们相信,鲥鱼将保佑他来年行好运。著名水产学家林书颜1936年曾作调查估计,当时钱塘江全江鲥鱼产量有175吨;1971年富阳鲥鱼产量还有6吨以上,到1981年便遽减为6斤。自1989年在桐庐捕到最后一条鲥鱼后,钱塘江上就再也没有发现它的踪迹。
消失的不仅是鲥鱼。老许说,以前富春江里最多的就是“黄尾巴”,一网下去,用篙子在水里随便敲一敲(赶网),收起来少说也有一百五六十斤,现在却难得抓到几条了;以前江里的黄蚬一捞就是满满一网,现在摸上来的多是空壳;以前透过江面随处能看到碧绿的水草,一网拉上来,经常是水草和鱼儿交缠在一起,葡萄似的一串,现在整个富春江几乎连一根水草也看不见了……说起这些的时候,老许显得有些茫然,他说,小时候做梦都没想过富春江里会捕不到鱼,但事实上,如果不是渔政部门这些年来的人工增殖放流,富春江里早就没鱼可捕了。如果有一天,这江里真的没了鱼,自己还能做什么呢?捕了大半辈子鱼的老许真的不知道了。
“大量的水工建筑改变了鱼儿的生态环境。”渔政部门一位专家对此并不讳言。他解释说,比如鲥鱼,它是一种洄游性鱼类,每年都要游到位于桐庐严子陵钓台的上游去产卵,可是水电站、大坝的建造阻隔了它的洄游通道,使它游不到产卵的场所去了。除此之外,钱塘江上还有众多的铁路、公路桥梁和防洪抗潮堤坝,这些建筑物对鱼类生长危害的共同点是改变了水文因子,因此影响到鱼的正常产卵。同时,这些建筑在建造和使用过程中产生的震动和噪声,对鱼类的生长也有影响。防洪大堤的建造,其负面效应是使鱼类在洪水和潮水期间无处藏身,特别是为了防潮而建的多道丁字坝,使不少鱼类在激流的冲击下直接撞坝而死。大量的围垦则使鱼类栖息的水域面积迅速减少,钱塘江的喇叭口缩小,导致潮汐强度增大,对鱼类的正常生长构成威胁。
富春江这些年来的变化,在富阳渔政所老所长胡建平的眼里,则化成了一串会说话的数据:富春江流域10条支流水质已不同程度的恶化,近几年名贵的鲥鱼、鱖鱼、鲈鱼已经灭绝,鲴鱼类、鲻鱼、船丁鱼、白鱼类等已形不成渔汛。人工增殖鱼类捕捞产量已经由1985年的20%左右上升到现在的70%左右,富春江自然生长鱼类捕捞量已经不到30%。短短20年,富春江已经由自然渔业水域变成了人工增殖渔业水域。
杭州市渔政总站的张婉平认为,富春江基本代表了整条钱塘江的现状。在钱塘江所有的127种鱼类中,富春江就有121种,但事实上,在这127种鱼类中,目前还有20种没有采到,品种减少达15.7%。
廿年江深了20米
过量采沙让黄蚬无家可归
下午3时,老许夫妻又驾着小舢板船出发了;“走,到新沙岛附近去碰碰运气,下午潮就要来了。”
江面上,不时有载着黄沙的拖船“突突”地开过,上十条船首尾相连,逶迤而行,甚为壮观。每次看见这些庞然大物,老许就远远地避开了:“有一次,我的船都被挖沙船掀翻了。”老许夫妻俩双双落了水。“好在我们俩水性好,没出事。”老许心有余悸地说。
老许说,撞他的是条无证的挖沙船。因为丰厚的利润,富春江上的非法采沙曾疯狂一时。有资料显示,富阳境内的年产沙量最高时曾达1000多万吨,原先数十处浅滩成为数十米的深潭,富春江的平均江深已经从上世纪80年代的30米,变成现在的50余米。
事实上,过量采沙正是富春江这些年来鱼类锐减的一个主要原因:大量的饵料生物及沉底植物随着黄砂的开采而被毁灭,黄沙是黄蚬、螺蛳、水草的主要生存场所,但滥采已经使它们无“家”可归,而它们是钱塘江生物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是青鱼、鲤鱼、湖蟹的食饵,它们的排泄物又是许多杂食鱼类的食饵,水草则是河虾的栖息场所,同时又是许多鱼儿产卵的场所。“那时候,沙洲上的黄蚬随便捡捡都有一大筐,现在可是连沙洲都不太见得到了。”老许的语气里有一种深深的眷恋。他的说法与有关部门作过的一次调查不谋而合:1986年,钱塘江每平方米的黄蚬曾达70余只。
“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老许说,这两年在有关部门的监管下,富春江上的采沙已经规范了许多,划定江段进行,所有的采砂机都要凭证作业,无证采沙的现象少了很多。
鱼里有股煤油味
江底造纸废料1米厚
小船拐过一个弯,划进了另一片水面。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江面浑浊,漂着塑料片、废纸等杂物,还不时冒着小气泡。一排排粗细不一的污水管,赫然从岸边的房子里直接伸进江面。
这就是大源江,富春江一条主要的支流。老许清楚地记得,上个世纪90年代初,大源江还是渔民们最爱来的地方,在江口拦上一张网,一个晚上,光螃蟹就能抓上数十斤。可现在,不要说螃蟹,就是鲳条儿也不太有了。就是有,老许也不敢捕。因为污染,这里的鱼吃起来都有股难闻的“煤油味”。
大源江是什么时候变得无鱼可捕的?老许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从10多年前开始,附近陆续建起了越来越多的造纸厂,这里的水就越来越臭,鱼也越来越少。因为江底淤积着1米多厚的造纸废料,现在已经根本没人敢在这里下沉网了。
胡建平则给老许说的“煤油味”找到了一个科学的解释:那是造纸污水中一种叫做“酚”的挥发物。这种污染物很容易被低层鱼类如鲫鱼、鲤鱼等吸收,大量储存在鱼体脂肪内,产生煤油味。
事实上,大源江只是富春江的一个缩影。造纸业曾经是富阳的支柱产业之一,据2003年的环保统计,富阳境内向富春江水体排放污水的企业有383家,其中造纸320家,年排放量2.788亿吨。
这个庞大的数字还不包括偷偷排放的企业,这也正是让渔政、环保部门最头疼的地方,不少直接向富春江里排放污水的企业都有两套管子,检查时就通过明管排放经环保处理的污水,夜深人静时,那些没经过任何处理的污水则通过暗管源源不断地排进富春江。
所幸的是,要GDP还是要青山绿水,这在今天已经不再是个艰难的抉择了。去年初,富阳提出用3年时间淘汰关停76条不达标的造纸线,至今,这些不达标的造纸生产线已经全部关停了。关停这些小企业,政府财政收入每年将减少至少1000万。而“以奖代补”,政府又得投入2000万元。另外,投入2.4个亿、日处理15万吨造纸污水的“八一城市综合污水处理有限公司”已于今年6月正式投入使用、几个大型污水处理厂正在抓紧上马,明年底将投入运行……富阳小造纸厂业主们正经历着凤凰涅槃的痛苦转型,而富阳政府也在经历着壮士断腕之痛,这让我们看到,春江鲥鱼重回家园,也许不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