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今夕何夕”
我的故事不可能像驶向新大陆的哥伦布那样曲折动人,若写成“起居录”形式的流水账吧,我又不是旧时的帝王将相、当今的艺人明星。
但是我常有拿笔的念头,这冲动来自外界不时的刺激。试举一例,2004年为配合浙赣铁路电气化改造工程,我在龙游发掘某古代墓地,当地记者来采访,对发掘成果的介绍,并不十分在意,问题全是挖出了何种宝贝,哪件宝贝最好,值多少钱等等。我说,配合基本建设的考古发掘是抢救祖国的文化遗产,考古是为了复原古代社会生活的各种细节。这是实话,但朋友却以为我只是个大话连篇的人,继续追问“到底值多少钱”。我只好如实作答“我不是做买卖的”。朋友觉得无趣,就拿起我的工作笔记看,平常手写的时候,我经常会写繁体字,这是书法爱好者常有的习惯,无所谓好坏对错。第二天的报纸出来了,说在龙游发掘的某考古工作者,年纪不大,却写得一手繁体字,言下之意,考古的人大概跟时代是有些脱节的,不知今夕何夕。
这件事说明了公众对考古常见的误解:一、考古是挖宝的;二、考古人近于古董商,至少对行情是有相当了解的;三、考古人是老气横秋的,至少与当代时尚是有隔膜的。
我终于决定写些闲杂的文字,希望读者明白这只是个误会。
“此无他,惟手熟耳”
我对考古的兴趣萌发于实习期间。大学三年级,我去江西樟树、重庆万县考古实习,在樟树发掘一商代遗址,在万县抢救一批即将被三峡水库淹没的汉六朝墓葬。
考古是实践性比较强的,好比跟人介绍唐代瓷器的特征,口说无凭,哪怕讲得天花乱坠,听众依然云笼雾罩,兴味索然。若让学生自己面对实物,上手观摩,辅以老师适当指点,只要不太过愚顽,总有所获的,倘若长期坚持,成为某门类文物的鉴定家,亦未可知。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能将油从铜钱穿过,而钱孔不湿,“此无他,惟手熟耳”。这个例子可能不太妥当,我的意思是,实践是重要的学习过程,也是培养兴趣必需的步骤。
我在考古实习中的收获,当然不仅仅是对坛坛罐罐有了更多的直观认识,重要的是由此明白了一套有关考古工作的方法。课堂上讲过千万遍的道理,我很少真正明白,但在考古工地,老师手把手教授,就豁然明晰起来。尽管野外工夫、田野经验的完善永无止境,但至少我明白其中的原理。坚持工作且方法适当,总会有收获,有收获就有乐趣。除此,乐趣也来自美丽的田园风光、和谐的师生关系、纯朴的乡亲百姓。有一次我在老乡家醉了酒,为同学搀扶回驻地,一脚踩空,三四个人齐齐跌进水沟,现在想来也不以为难堪,反觉得有趣。
考古实习是一道分水岭。考古是要跑农村野外的,适应并喜欢野外考古生活的同学,兴趣由此萌发,不喜欢的就逐渐转向了,尽管一开始学习很用功。这不奇怪,同样一件事,有人赞成,就有人反对;有人喜欢,就有人不喜欢。
我本来就是农民子弟,对野外生活并无不适,我是对考古萌发了兴趣的那部分同学。
还不是照样拿锄头?
1995年大学毕业,我首先考虑找一份与文物考古相关的工作,那时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正好要人,我就作了一名职业的考古工作者,直至今天。那时候找工作已不容易,我的同学就有想跻身文博系统而未能如愿的。当时我也一颗红心,两种打算,假如不能进考古所,我在家乡还找好了一份秘书的工作。
从事考古工作,当然要坚持在野外考古第一线。农村生活物质上不及城市便利,既不免风吹日晒,也不免手拿锄头面朝黄土,有时确是辛苦的。但“辛苦”这东西,每个人理解不同,有人在农村呆了几年,回来写文章说辛苦死了,农民在乡下呆一辈子却不写文章。而且“辛苦”通常是经历中的感受,一旦过去了,回忆起来便不觉得真苦,有位朋友当年是下乡的知青,但他回忆往事,却很少抱怨,有时反而觉得这是难得的历练。退一万步言,什么工作都有各自的难处,觥筹交错与田园劳作相比,孰更累人?恐怕就见仁见智。只要不对物质有过高的欲求,一份衣食无忧的工作,且是个人兴趣所系,大概就不会觉得太辛苦。
这听上去确像假话,古人说,烦恼是人自找的,诚哉斯言。
安心于任何工作都需要好的心态,有时也要有些许闲情逸致。有一次我在浙南某地考古调查,头顶烈日翻山越岭。路上不时有老乡为我热心指路,正当举步维艰之时,忽然看到路旁的一座路亭,附近恰好又有一口水井,一洌清泉正汩汩而出,就不由得让人感慨无处不在的人间温情。这样的事例,在野外无处不有,只在乎有心人的发现。我不觉得这样的跋涉有多辛苦。
困难只在于自成家后,尤其是有了小孩,长期呆在乡下,家庭的照顾确是问题,家人的宽容不能完全消弭内心的愧疚。但我觉得,既然那么多的前辈都走过来了,我也愿勉力为之。
考古人的底子还是读书人,只不过与伏案书斋的书生不同,考古人是手拿锄头“动手动脚找东西”的书生,我母亲经常揶揄说,上这么多年学,还不是跟她一样,照样拿锄头。
既是书生,就不免读书。现在我每到一地,总是先读当地的旧县志,了解当地的文物古迹,古刹石桥,只要条件允许,总会抽身去看。为了考古中的发现,更不免读点相关书籍,“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就是这样吗?
我之所以不避自伐之嫌,以身说法,无非是想说,我走上今天的考古工作岗位,一半因了少年时期的兴趣,一半则是因了命运的因缘际会,和今天多数大学生的求职并无不同。考古职业也与其他行业一样,经过大浪淘沙,爱者自爱之,厌者自厌之,有人坚守,有人跳槽,这样的故事每天发生。我始终在考古工作第一线,或许是因为喜欢,或许是因为长期专意于此,再也做不了别的。
“挖宝”观念的罪过
最后,我要说考古究竟是做什么的。
有人认为考古很神秘,实则不然,考古的研究对象多是古人的日常生活,只因年代久远,后人不理解,反而觉得神秘。比方说,古人出行坐什么样的车子,穿戴何种服饰,原本是极平常的,但今天就不容易了解。正史中虽然设有《舆服志》,但记载既不全面,也不容易懂。倘如有考古出土的实物,就昭然大白了,这有什么神秘呢?
考古有重要的历史认识价值。比方说,古人创造的璀璨文化,后世湮没无闻,如秦俑坑出土的铜车马,马王堆汉墓内的随葬品,让我们重新认识到古人的物质文化曾经达到如此高的水准,真不可想象。又如,20世纪以来有股“疑古”思潮,认为夏商周三代的历史基本不可信,但殷墟的发现及甲骨文的出土,又让国人重拾起对国史的信心。近现代以来先秦史领域内的重要成果,几乎无不与考古发现相关。有人说“重建古史”,其主要手段就是考古学。
为什么又不能将考古简单地视为“挖宝”呢?文物的价值,有认识价值、审美价值等多种因素,有些对认识历史很有价值的文物,本身貌不惊人,如旧石器时代的打制石器,就不入收藏家法眼。又如,我国的正史基本上是以帝王将相为中心撰写的,我们对古代底层社会民众的生活状态就不甚了解,发掘底层民众的居住遗址或墓葬,当然不会有金银财宝。难道没有“宝贝”,考古就不做了?当然不是,底层民众是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恰恰是考古可作为的地方。
“挖宝”观念更大的罪过还不在此。文物的出土有其所处的具体遗迹,某文物出于墓葬,就与从地面采集大不一样,文物在墓葬中的具体位置及各种伴出物品,是判断文物年代、性质的重要参照,盗墓贼将随葬品孤立取出,甚至将他们自认为的“无用之物”随意毁弃,全面的信息荡然无存,学术价值就很小了。在史前遗址中,遗物处在不同的地层,地层是判断文物年代的重要依据,假如将遗物脱离地层孤立取出,就无从细致判断它的年代,一件不知猴年马月的精美文物,又有什么学术价值呢?
这问题细说起来很复杂,希望读者明白我的苦心。我不愿在此纠缠,是因为不想再写到“挖宝”字眼,这简直是亵渎。
关于考古人皆精通古董行情的说法,更是无稽。首先,文物工作者本身不允许收藏文物,原因很简单,瓜田李下,你的文物是合法收藏,还是工作之便顺手牵羊,谁说得清?考古人既然不染身收藏市场,当然不能准确了解行情,尽管听说过一些,但纸上谈兵怎能可靠?况且收藏市场风起云涌、吊诡异常,你问我这件文物值多少钱,那你能告诉我下个月的天气吗?
我经常听到的问题还有,考古专门与古人打交道,甚至还与远古的人打交道,不能吃,不能穿,有什么用?我无法回答该问题,只好求助于古人的智慧——庄子说,当一个人站立某一个地方,对他来说,双脚站立的这块土地是有用的,而其他的大片土地是没用的。但假如把那些没用的土地连根拔去,那么这块有用的土地也就失去了依赖,变得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