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上苍在考验我们的耐受力,让我们姐妹俩吃了那么多苦。可是我们还是挺过来了,而且比许多人过得还要好。很多来店里的客人问:“你们怎么那么开心?”是啊,我们经常笑;我妹,她没事时就常常哼歌。我们看不见身边这个世界,可我们依然能看见阳光。
我哭着问妈妈:为什么我们的眼睛看不见?
我叫晓燕,25岁,我妹叫晓静,20岁。我们生下来眼睛就看不见。医生说是视神经发育不良。小时候,我们就感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和小伙伴一起玩,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子,他们都跑得那么快。我用力地跑啊跑啊,还是追不上他们,还常常磕得满脸泥巴。
我哭着回家问妈妈:为什么我们的眼睛看不见呢?妈妈抱着我们姐妹俩,说石头缝里的柴禾,也能长成树。开始我们听不懂,现在我们懂了。悬崖上的野柴,刀斧砍不到,只要有空气和雨水,还是能长大的。
我爸最爱两件事,喝酒、赌博。在我们的记忆里,都是他的骂声、摔东西声。我妈经常被他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有一年夏天,我爸喝得醉醺醺,回来就和妈吵架,没几句就动手了,一把把我妈摔到地上。他真下得了手哇,穿着塑料凉鞋,狠毒地踢妈的身子,我们两姐妹躲在旁边,耳边只有妈妈凄惨的叫声,我们完全吓呆了。我摸过去,拉住爸,叫他不要打妈了,他却把我推到地上……妈妈昏过去,被人送到医院躺了好几天。
我妈再也受不了,她逃进城给人当保姆。妈妈出门,爸爸也不管家,我和妹妹坐在门槛上,有邻居经过,问我们吃过没,我们摇头,于是邻居给我们一碗饭。就这样,经常饿肚子。爸爸一回家,就叫我们洗衣、做饭、打洗脚水,还叫我们下地干农活。有一次他让我们去地里割小麦,不割回来就打。我们怎么割呢?村里的小伙伴知道了,找了几个同学,她们在家从来不干农活的,都拿着刀帮我们割。开拖拉机的人路过,好心地把麦子运回家。
听到这事,妈妈只好又回来了。妈妈疼我们,有点钱就给我俩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有人劝她不如离婚,另找个人嫁了,日子比现在强。她说不行,要把两个女儿带大,不让人家看不起她们。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我高兴得晚上睡不着
我们也想读书,跟爸爸求了几次,爸爸不让。我就背着妹妹去村里的小学校玩。我们坐在教室窗户外边,听那些孩子上课。里面老师在教:“张开嘴巴啊啊啊……”我们也跟着念:“张开嘴巴啊啊啊。”
我们眼睛看不见,耳朵就是我们的眼睛。那时候,我就发现妹妹唱歌特别好,教室里教“卖报歌”,妹妹在外面听了两遍就会唱了。后来妹妹经常跟着广播学唱歌,唱得特别好听。直到现在,很多人都说妹妹的普通话讲得好,能评上“二甲”了,其实她就是跟着广播学的。
十多岁,我帮人家包桔子,眼睛虽然看不见,动作可不慢,有活干的时候,一天能挣二三十元。我跟妹妹说,这样下去,出不了头。我还是想读书。我让爸爸带我去盲校,到了学校附近,他让我等着,他转一圈回来,说学校不收。于是我们又回来。我想可能他连学校门都没进去吧。我们和妈妈想了个办法,一起找残联,在残联帮助下,我19岁那年去了杭州华强中等职业学校学推拿,妹妹去了浙江盲校学文化课,她读到二年级,盲文都会了。我在华强学了一个学期。
有书读,感觉真高兴啊。在村里,只感觉我们姐妹跟人家不一样,到了学校,原来那么多人都和我们一样。老师也有爱心。妹妹学习成绩很好,只第一个学期交了1200元学费,后来三个学期都免费了。因为普通话好,她是班里的小老师。有什么晚会,都要上台唱歌。老师说她有音乐天赋,想培养她往音乐方面发展。回家和爸爸说,买台电子琴,爸爸说没钱。他哪里会没钱?他贩桔子卖,有点钱就拿去喝酒赌博了。问他拿钱,就像到狗嘴里掏骨头那么难。
2000年12月,我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整整1000元!我高兴得晚上都睡不着。我先在台州做,后来到嘉兴、宁波,再去了上海。妹妹去安徽芜湖盲人中医推拿学校学了三年推拿。刚去时,她16岁。毕业时她拿到了中级证书。2006年12月拿到了高级证书。
上海那家盲人推拿店挺大的,有近20人,他们年纪大,老江湖了,我才20来岁。才去一个星期,他们就在老板面前挑拨,说我吃不了苦。我呢,什么苦不能吃?手指头痛得弯不起来,脚都站僵了,也没吭一声。一个星期后,老板说,你过了,今天开始你可以拿薪水了。我们给客人做一小时叫“一个钟”,提成15元。点名要你做的客人多,收入就高。第一月22天,拿到了1800元薪水。那以后,我平均每个月都排在三四名,平均月薪2500元左右。最多的一个月,做了210个钟。
在上海两年,我存下3万元钱,回到衢州以2.7万元转下了三桥街一间店面,开始自己开店。2006年10月,以35万元买下了店面,这间按摩店也成了我们姐妹俩的事业。
看不见倒也好,我的世界单纯多了
眼睛看不见,可我的心很大。这几年,走南闯北,都是我一个人。买票、坐车、问路、打的,我总能找到目的地。
小小推拿室,看得见形形色色的人生。我们凭声音感知人。客人一进店来,只要一讲话,我就对他猜个八九不离十。经常有一对对的中年男女,一同来店里做推拿,进来时手拉手,做按摩时还手拉着手;有的左一声“老婆”、右一声“老婆”——这样的两个人,我听听就知道,八成不是真夫妻。夫妻是天长地久的事,哪有这种新鲜感。
有些人进店就问,有没有别的服务。我就正色告诉他,这里只有正规的推拿按摩,没有其他服务。有些人就走了。有些人却直接动手动脚。有一次碰到个客人,说,给你200元小费怎么样。我说不挣那样的钱。他吃惊,说现在很多店都打着盲人按摩的牌子搞其他服务,你为什么不做呢?我说,虾有虾路,蟹有蟹道。
偶尔,还会碰到“混混”。有一次,几个人拥着一个人进来,我给他做推拿时,他不停地接电话,说“收保护费”什么的。我还有点担心。后来他说,小妹放心,我们不会找你麻烦的,那些混不出什么名堂的,才会欺负“弱者”。
有一次,碰到个老人家,大概是中风,行动不太方便,让我做推拿。我们聊了很多,做好了,我也没收他的钱。我感到很高兴,因为自己也能帮别人做一点事。
还有个客人,是好几年的熟客。有一次没带钱,第二次一起付了账,还给我们买水果吃。后来就记账,说好做一个疗程12次,做完一起算。做了9次,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人影。
我常常想,这个世界是这么五彩缤纷,如果我能看见,我会适应吗?看不见倒也好,我的世界只剩下黑色,单纯多了。
通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他是开出租的,我们很聊得来。他大我4岁,稳重,喜欢安静,接触多了,我发现我俩的想法很接近。我们没有那些虚无缥缈的浪漫,偶尔出去逛街,他会给我买个唇膏、头饰什么的。
有一次他带我出去吃饭,我想试试他,就挎着他的手。当着一桌朋友的面,他很自然。告诉我桌上这是什么菜,那是什么菜,还为我夹菜。我知道了,这个人蛮细心的。
我问他:“我眼睛不好,你不嫌弃吗?而且也许会遗传。”他说:“不嫌弃,因为你心里明亮。遗传不遗传,至少还有希望,比如孩子像我,就不会了。”
现在,他晚上开出租车,白天就到店里来帮忙,洗衣、做饭,都会。
我妹妹,也有人喜欢她,那男孩子经常跑到店里来,有事没事给她打电话。她呢,我说不准,她还小,爱情这种事,要看缘分的。
好几年前,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一句诗,这句诗一直在我心里记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想,这么些年,我们姐妹俩,不就是用双手在寻找光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