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回来，估计他是在村里的茶馆喝茶。正在屋前屋后转悠，忽然有邻人对着远处那一片高过半人绿油油的玉米田说，喏，他回来了。循着指点，我看到了在狭窄的田塍上、在青纱账中父亲那日趋瘦小的若隐若现的身影……

　　平时难得回老家，这次也是偶然探望，所以父亲一见到站在屋檐下的我就很是惊喜，去腰间摸索钥匙的一双手竟然有些哆哆嗦嗦。门终于开了，庭院整洁依然，但我分明感到一种特有的空寂和落寞。今年已是８３岁的父亲可能不会料到，在他和母亲生养了６个儿女之后，在他的辈分已到了太爷的程度，名义上“四世同堂”，事实上父亲却常处于一种“举目无亲”的境地。好在父亲的身体还算硬朗，性情又是少有的旷达，看着儿孙们一个个地远离，一向笑眯眯的父亲早已习惯了挥手而不是招手。而在挥手之后，父亲便又一次地拿着镰刀锄头，走向他所牵挂着的田野。父亲曾有一个专门用以堆放农具的小房间，从木犁、稻桶、铁耖、铁耙到蝴蝶型或马鞍状的各种耘稻器具，以往农耕岁月中的各类家什他都尽可能地保存着。有时他就爱端坐其中，张顾间很有一种迷醉的神色。那一次，市里正在筹建的水乡民俗风情馆下来征集古农具，开通的父亲一下子把它们全都捐了出去。而据说送走之后，父亲游走在田野上，呐呐自语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有了，都没有了”，是那种一望便知的很歉疚的样子。

　　在院子里聊了几句家常，我便提出要到母亲的坟头去看看。母亲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在我考上大学后，母亲曾有一个很大的愿望，就是等我在城里工作并有了孩子后就由她来帮着料理家务，她说她要过几天城里人的生活。还记得母亲笑着与父亲说起这事时，父亲竟有些不屑地说，都走吧都走吧，我可是不想离开这里。母亲的这一泥色的梦想也终因她的积劳成疾而未能如愿。父亲带着我穿行在田野上，积习难改似的，他会时不时地蹲下身子察看庄稼的长势。他曾做过多年的生产队长，田畈上的事，所有的沟沟坎坎，他都了如指掌。现在，村坊里的人都不太关心种田的事了，他们不是到厂里去挣钱，就是没日没夜地打牌搓麻将。父亲突然回头叹了口气说，眼前的这一大片田，都被安徽来的一个人承包了过去……听得出来，言语中有一种遗憾或不甘。可他又说，不管是谁种，只要把田种好，我都愿意帮他，也敬重他。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我却恍惚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喜欢在放学后提着鱼篓跟在父亲的身后，田塍边，水沟里，父亲会教他怎样捕捉鱼和虾……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父子俩就再把沉甸甸的鱼篓递到母亲的手中……与四周的荒芜与杂乱相对，母亲的坟头极为干净，不见一根杂草。沉默中我望了望父亲，父亲就朝我笑了笑，说，每隔两三天我就来一次，不然你们回来后可就要埋怨我了。闻言我心中不由得一阵愧疚，父亲两三天就过来一次，但扪心自问，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是不是也那么经常深怀感恩地想起自己那含辛茹苦的母亲？

　　往家走的时候，我和父亲顺道拐进了那一家乡村茶馆。虽已临近中午，但老虎灶上的黄铜大水壶仍腾腾地冒着热气，几位老者围坐在一起，谈兴甚浓。听得出，他们是在议论秋粮的价格。父亲一一和他们打招呼，尽管他才刚离开不久，然后就指着一个靠窗的位置，对我说他喝茶的时候就愿意坐在那里，因为这样就可以看到眼前那一大片在四季中不停地变化着的田野。环顾周遭，当年孟浩然在过故人庄时所说的“开轩面场圃，把酒问桑麻”的意境，我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但时移景异，在这样的夏日，在窗前对家园作着最后守望的，却都是像父亲那样脸上皱纹深如沟壑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