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十几天时间，曾经数千人忙碌的佛山恒景公司就已变得门可罗雀了。十几天前，香港老板张树鸿在工厂自缢身亡。在“血汗工厂”不时曝光的今天，这个“好老板”的离去让员工们悲痛不已，他们自发组织护厂队，自发吊祭老板。

　　几间厂房里仍安静地堆放着价值1600万港币的新玩具，它们是准备运往美国的。两个月前，该厂生产的玩具被检出含铅超标，停业整顿。8月2日，美国公司召回约96.7万件利达公司生产的儿童玩具。

　　张树鸿之死，引起海内外广泛关注，并予以多重解读。

　　一个好老板　

　　51岁的张树鸿是香港居民，早在15年前来内地投资建厂，1993年注册成立佛山利达玩具有限公司，注册资本386万美元。公司为合资经营，港方股东为香港利达管理有限公司，张树鸿为该公司股东之一；内地股东为佛山市禅城区汾江工业公司，双方各占50%股份。

　　据利达现任董事长、内地资方代表谢煜光介绍，张树鸿是公司副董事长。内地资方只负责人事、培训、劳资等的管理，实际生产经营者为张树鸿。利达成立之初，头几年连续亏损，内地资方没有了多余资金，就不再继续投资。而香港利达实业公司则追加投资，于2000年又独资成立了佛山恒景玩具有限公司。

　　利达、恒景一直属外向型加工企业，创立15年来，主要是为美国全球最大的玩具生产商美泰公司生产并供应玩具。恒景公司宿舍管理员董北(化名)回忆6月之前的张老板，“他喜欢到处走走看看，找人聊天，和员工相处很好，有时会突然指着某一处漏水的空调说，‘来，把这个给我修一修’，连发脾气都会让人觉得很亲切。”

　　在多数员工眼里，张树鸿甚至不像个老板。“他个子很高，接近1米8的样子，也很壮实，但皮肤很黑，特别穿衣服很不讲究，平时总穿一身很旧的休闲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农民。只在过年聚会的时候才见他穿正式的西装，猛一看还真有点不适应。”

　　张树鸿对属下员工体贴，在各个厂区有口皆碑。许多老员工的住房都是他一手操办，他还自己贴钱给员工供楼。也因此，张树鸿的手下有一大批“铁杆员工”，许多人跟着他一干就是十几年，从来没挪过地方。“这么好的老板，很难碰得到。”

　　张树鸿的朴实、亲和在玩具业内也颇具名气。香港“玩具大王”蔡志明惊悉张树鸿自杀大为婉惜，他说:“与张认识数年，当时在玩具商宴请厂家的饭局见面，但觉得他为人和蔼可亲，做事勤奋认真。”

　　在张树鸿的带领下，从2000年开始，利达玩具的经营效益一直稳步上升，2006年年产值2亿元，出口货柜量居佛山第二，还被树为佛山当地的标杆外向型企业，政府各部门都以它为荣。2007年，利达为自己制定的产值目标是3个亿。

　　事发“油漆门”　

　　6月中旬的这一天，深圳CTI华测检测技术公司的一份报告，让利达公司布满了阴云。

　　深圳华测是中国最大的第三方民营检测实验室，也是美国美泰玩具认可并在内地委托代理的一家检测机构。这份报告称，利达生产出口的一批玩具中，发现有5个样本的油漆铅含量超标，产品不合格。“张老板的第一反应是眉头紧皱，不敢相信。”利达一位人士这样回忆。产品油漆被检不合格，在利达十几年出口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公司立马紧急约见油漆供应商梁嘉诚。

　　梁嘉诚是佛山南海人，张树鸿十几年前来佛山创业时就与之结识，“是张最要好的朋友和合作伙伴”。2001年，梁嘉诚成立东兴印刷包装实业公司，次年成为利达的油漆主要供应商，2004年更名为东兴新能源有限公司。为方便供货，东兴公司就设在帅盟分厂的隔壁。东兴公司当即组织人员送样品到广东省出入境检验检疫局做重新检测。6月22日检验的结果出来:黄色油漆总量铅测试结果22380ppm，而标准限量为600ppm。总量铅超标36.3倍！

　　6月下旬，美泰公司在第一次检出问题后，又追验了几批的样本，发现铅含量超标的情况同样存在。一向温和的张树鸿愤怒了，情绪显得不安。有员工看见他在办公区的走廊上闷声不响地来回走动，心事重重。更糟糕的消息在7月份传来，由于玩具铅含量超标，美泰已决定停止向利达公司进货。公司三家玩具厂被迫停产，2500名工人几乎无事可做，工厂处于瘫痪状态。

　　作为与美泰合作了15年、一直未出现问题的“信誉供货商”，张树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信誉危机。“作为上游供应商，利达对美泰的依赖性很强，张老板最怕的就是给美泰带来损失和影响，破坏辛苦经营多年的合作关系。”利达一管理层人士说。张树鸿和利达管理层表现出了积极的姿态，在美泰指导下，迅速展开事故原因的调查。

　　据谢煜光介绍，调查发现，问题出在东兴公司未能把好采购这一关。东兴从4年前就开始向利达供应玩具油漆，一直没有质量问题。今年4月初，东兴在生产油漆过程中出现黄色色粉缺口，为尽快采购，就在网上找到了一家“东莞众鑫色粉厂”。“该厂向东兴提供的是假无铅色粉证书。”谢煜光说，东兴见相关执照、认证资料齐全，也未辨别真假，于4月10日进了货。按程序规定，进了色粉后要到检测机构认定，佛山没有，要拿到广州检验，而且需要5-10个工作日才出结果。东兴考虑到迟提供一日便会给利达带来停工的损失，就省略了这个环节。

　　最后的下午

　　8月2日，美泰公司下属的费雪公司，向美国消费品安全委员会提出，自愿召回约96.7万件利达公司生产的儿童玩具。这个结果曾是张树鸿担心的，但也在意料之中。毕竟美泰在申请召回的同时，认可了利达的整改成果，并已向利达下了新的订单。此时张树鸿更为关心的，按美泰新订单生产并积压在仓库里的玩具，何时能顺利地漂洋过海，运达到大洋的彼岸。

　　8月8日，苦盼了一个月之久的张树鸿等到的似乎是更严厉的命运惩罚。国家质检总局在这天发布公告称，利达、汉胜两家玩具企业，产品被暂停出口，整改合格后，方可恢复出口。而且，对情节严重的违法犯罪当事人，还将移交司法部门严厉查处。

　　在出事前的半个月里，张树鸿几乎每天都会到恒景公司来。而每次一来，要么把自己关进二楼的办公室，坐在椅子上闷声不响地坐上半天，要么就是在楼道上不停地走。公司派人喊张老板吃饭，他总说“不吃”。“看他那样子，半个月都没有睡觉了。”

　　有人回忆说。最后一段日子的张树鸿，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了。恒景公司一名车间主管给他打电话，问仓库里的货怎么办，张树鸿一句“不知道!”，就把电话给挂了。尽管眼看着老板心情不好，公司没活可做了，但利达、恒景的员工没人离开，所有人都相信这不过是暂时的困难，再挺过一些日子也许会很快回到从前。

　　但员工们美好的愿望，在8月11日的下午被打破了。下午1时30分左右，张树鸿坐一辆小货车来到恒景公司。货车司机后来说，他曾让张老板坐前面，张说“不坐，坐后面”。隐隐约约，他感觉张的手上拿着像百叶窗帘布条一样的东西，当时也没多想和太在意。张树鸿越过恒景公司的大门，径直上了工厂大楼，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下午3时30分左右，公司有员工突然发现张老板不见了，于是发动所有保安四处寻找。车间主管刘捷平日和张老板交往颇多，他说那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时公司已经停工，平时他很早就走了的，但偏偏那天他走得很晚。正是刘捷第一个跑上三楼仓库，在一个角落里看见已撒手人寰的老板。他哭着把老板抱下来，还按压了他的胸部，试图有奇迹出现。

　　随后赶到的工人发现，张树鸿的旁边散落着断裂的窗帘碎布条，皮带也扔在一边。一名员工分析，老板是先用窗帘布条自杀，可能身体太重断掉了；后来他又解下自己的皮带，可能不够长；最后他解下仓库一角包装机上的电线，用它打了个圈，为自己的生命画上急促的句号。　

　　死因有疑团

　　8月17日，在位于平洲宝华工业区的恒景公司里，关于张老板死因的讨论依然令人困惑。

　　一种多见于媒体的说法是，张是因玩具被召回不堪3000万美金的巨额赔偿而自杀。3000万美金的赔偿额从何而来？近100万件玩具，相当于每件玩具要赔30美元，折合人民币近250元。这种天价赔偿额是怎么来的？利达高层表示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收到美泰的任何赔偿要求。且召回产品的赔偿方案是由美泰来设计，中国方面有传欲就召回赔偿责任问题与美方再进一步磋商。在赔偿责任、赔付方案尚未确定的情况下，张树鸿死于巨额赔付压力的说法显然不可信。

　　第二种说法是，张是因为产品被停出口，不堪近两月来停业整顿所造成的巨额损失，对现实感到绝望。但这次停业损失虽然大，但“利达公司没有负债”。以往供应美泰的玩具，双方“合作关系一直融洽，只要利达产品一出口，美泰就会把钱打过来”。再加上利达有十多年的积累，去年产值到2个亿，毛利率在6%-7%。况且，在对利达停止出口的公告中有这样的说明:“整改合格后，可恢复出口”，这对久历商场、“再大的困难也不怕”的张树鸿来说，怎么就成了过不去的槛呢？

　　还有一种说法是张树鸿为了逃避有可能到来的刑事处罚。因为国家质检总局的公告说，对情节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当事人，还将移交司法部门进行严厉查处。在采访中，有接近张树鸿的人称“曾收到一份传单”，但具体是什么传单不详。

　　是否美国正将这一问题政治化，而使张树鸿面临了不堪承受的巨大压力呢？张树鸿未能留下只言片语，人们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