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根本想不到他有这样一个诗意的名字。
刚到这个在深山沟里的学校,我就注意到学校看大门的那个师傅,四五十岁的样子,寸头,头发白多黑少;面黑,满脸皱纹,显苍老,嘴向前突出,露出一对大门牙,发黄,好像有好久没刷了。他的衣服好像也不大洗,胳膊肘和前襟都油光发亮。听同事说,雨亭已经丧偶好几年,一个大男人带两个孩子,这身装束一点都不奇怪。
雨亭除了看大门,还兼传达,分发邮件。我每天都要到传达室看看有没有我的信件杂志,因此不长时间就与雨亭相熟起来。可我不好意思像别人那样称他“大板牙”,又不知道他姓什名谁,所以很为难,见面也就笑笑,算是打招呼了。后来才知道他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叫雨亭。
我们相识以后,似乎使雨亭有了一个显露才华的机会。只要我一走进传达室,雨亭就要与我探讨学术问题,主要是他讲我听,就像上课。他给我上得最多的是现当代文学历史课;他知道鸳鸯蝴蝶派,知道张资平,知道两个口号的论争,林语堂的幽默与诙谐,鲁迅的深刻与尖锐。他还知道张爱玲和苏青,当然也就知道胡兰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知道这几位深埋地下多年的人物,可以说是知识渊博了。对此我很吃惊,对他刮目相看了。他还认为哪个本子的文学史不可靠,哪个本子与另一个本子有出入。除了文学史,他还对文字学略知一二,比如,他认为“安”字,是房子里有女人为安,没有女人男人就不安分,鬼知道他们会把世界折腾成什么样。我立即想到他是鳏夫,可能迫不及待地希望有个女人。他的文字学是以自己的生活为诠释的。
雨亭还说过些什么,我真的忘了。就像在学校老师上的课,大多数都忘了一样。
雨亭打开话匣就停不住,唾沫星子乱飞,两个大牙黄黄地在我眼前闪耀。他每说完一个题目,都要问我:“你说对吧?”
雨亭问我,是要在我面前得到印证,证明他知道,证明他并不浅薄。特别是我刚大学毕业,学的就是文学专业,得到我的印证意义非同一般。我感到我的责任重大。我唯有诺诺而已,不断地点头,承认他说得对,并且不断地鼓励他说下去。因此,我成了传达室最受欢迎的人。有的时候,在传达室演说他还嫌不过瘾,下班吃过饭之后,就到我的宿舍来,继续他的演讲。说到激动处,他皱纹交错已显苍老的脸上就会泛出红光,眼睛也明亮起来。
后来,我曾经问过雨亭的身世。他告诉我,六十年代初,他上中学的时候,成绩是全校第一。可是到高考的时候,却因家庭出身问题,几次都未被录取。为此,他痛不欲生。曾经自杀过,但没死成。后来当了工人,来到这个山沟里修水电站。
“要不然,我博士都毕业了。”雨亭摇摇头,“我这辈子就想做学问,可偏偏没做学问的命。”
由于家中没有女人,所以雨亭在上班的中间会溜回家给孩子做饭。只有这时我去传达室才不会有上课的待遇。后来我将节余的粮票给他,他苍老的脸上又泛出羞涩的红来,连声谢谢之后,又开始与我探讨学术问题了。我想这时他是为了掩盖他的不好意思。我急忙作出认真听讲的样子,一脸的严肃,不住地点头,头点得就像鸡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