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在复旦写作课上请了两个美国教授给中文系的学生讲写作，虽说有非常新鲜的写作教学理念的输入，但学生们的思维更多并非受限于想象，而是受制于语言，他们似乎更多受限于英语词汇的匮乏，写作教学与学习的这个过程成了师生之间、语言之间和文化之间的纠缠与冲突。而在北京烟湖举办的这场国际研讨会上，与会者也困惑于词语的复杂与多义。

　　这个地方是北京效外少为人知的一处度假村，没有时下的人工风景，保留了效外村落杂树水塘错杂的自然风貌，浓雾后的骄阳从密林里射下，缕缕金线下升腾起一片灿烂的岚气，恰似晴空蓝天下飞扬的神思，景象很美。可是身置其间讨论“革命文学”话语，既便是学术上的研讨，反差也不是一点点。这次会议是货真价实的国际性学术研讨会，因为与会者有四分之一来自美国、新西兰、瑞士、澳大利亚，而且所有的论文都用两种语言提交，中文发言者时不时甩出一些英文词语，而英文发言者一般的汉语交流似乎也还可以，有一个甚至还能用汉语发言，尽管有些生硬和四声不准。但交流上的隔阂和困惑就像这地方的丛生的杂树，时不时地会绊人一跤。

　　有发言者在转述某外文著作时，把一个名词的内在含义给搞错了，或者说引起了歧义，幸好这一轮主题的主持人是在美国丹佛大学任教十几年的中国人Li Li Peters，经由她的重新解释和翻译，才把真正的词义给搞清楚。类似的事例比比皆是，既便是最简单的名词如“法国大革命”，如“崇高”，竟然也存在着特定的语境和相当的歧义，因为在欧美学者的词典里，这样的名词有特定的应用范围，如其不然，就不可能有讨论的空间。

　　有发言者在叙述某名人的感情经历时转述这人的一句话：“我现在可以对这段感情有所交代了。”这么简单的一句汉语，在场者也因为知道背后的故事才能一说即明，可是这种表述让在北大任教，汉语说得不错的罗斯玛丽·罗伯兹皱起不解的眉头：“感情有所交代？”这样的动宾搭配也是允许的？难道是指坦白自己对某人的爱慕？我犹豫着想，如果告诉她这后面的含义是在主动结束感情以后对自己及对方的一个……我也说不出来了，一个什么呢？总结？坦诚告白？洗刷自己？都是，但并非全是，其中包含了一个中国男人处理感情关系的技巧和能量，也体现了一个人的深层人格与情趣。我觉得这句话真是太有中国智慧了，可不能白教会了她。

　　中英文之间、不同文化背景之间的冲突与隔阂肯定是为人所理解和谅解的，但同为中国学者之间的交流其实也并非畅通无阻的。“我竭力想跟上他们发言者的思路，但总是跟不上，我好像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说这话的是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崔卫平，作为一个优秀的学者，诸多理论著作的翻译者，她的中英文毫无问题，她也并没有具体指出哪些讲话令她不解，但我可以理解为她的意思是既便是同为母语使用者，同为学界中人，价值观、理念与表达上的巴别塔也时时不期而遇地横亘在人们中间。

　　但我同时也惊异于词语的普世性，试想一下，如果在研讨中把“革命文学”全部置换成“战争文学”，讨论中所用的大部分词语是不是也都可以照搬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