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要再写桂花的，当我庭院里的桂树把金色的香气稳稳地送进七层高的窗户时。

　　日前，旅居香港快三十年的作家吴正来杭，我去宾馆看他。六十岁的他有些忧郁症，保持着迟睡的习惯，留我聊天过了子夜。我们在香格里拉饭店的酒吧共享质地极好的德国黑啤，有三人乐队在奏琴轻唱，吧台和圆桌各有半数被中西杂处的客人们点缀着。屋外，偌大的院子闲着木制的乡村式样的圆桌，冷了，无人而独自酝酿起朦胧的雾色。我看到向下的坡道上的桂树，说，怕冷吗？出去走走。

　　我们在坡道上来回。桂花正在怒放，令人心醉。借了路灯的白光，可见墨绿的枝叶间缀满了密密的黄蕊，在夜空中散发着暗香。而让你蓦然伤感的不是别的，是垂直落下的无数花蕊，持续地点点滴滴地落在树脚，画出树冠大小的一个个圆圈，让你知道“桂雨”二字所扣的情境。天阶夜色凉如水，我们停步不语，静静地体味着“人闲桂花落”的意境。

　　回到室内的座位，我们开始聊与桂花有关的诗：“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这是初唐宋之问的诗，写的是灵隐寺峰峦上的景致；“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中唐王建哪怕就因这咏桂诗，也该被人永志；“月缺霜浓细蕊干，此花元属玉堂仙。鹫峰子落惊前夜，蟾窟枝空记昔年。”这是苏东坡七律里的半首，从天竺采来的桂花枝从友人到苏轼到别的友人，分赠桂花并附以精巧的歌诗，使得风雅与友情都满满的，溢到了九百年后我们的酒杯中。我饮一口说，川端康成引过日人矢代幸雄的句子以说明日本的古典审美精神，那句子是“雪月花时最怀友”，这与苏轼的分桂传谊，与今夜的气息，都合得上辙。“雪月花时最怀友”，吴正独自复述着。然后说，像你这年龄与老人合得来的似乎不多呢。我是你的父辈了，我们却是忘年交。我客气地笑，说，大约跟我自小与外祖父母住在一起有关吧，那些老人教给我的除了历久弥香的品格与澹定，还有耐心。只是我现在倒不常温习了。然后，我没料到自己开始深深地想念那些离我远去的老人了，当我说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时候，眼角竟然酸涩起来。生命就是这样，飘零与怒放同时发生着，怒放的我看得到飘零的彼，伤感带来的是无限的珍惜。

　　就在前几天，我写过一首不合平仄的所谓的诗，写的也是桂花时节：“满城碧玉腋生香，清风晴柔散于茶。小儿不知桂易老，深匣谓藏黄金花。”当时是在街边看见一个小孩在捡拾树下的落花而随手作的，现在想来，那小孩岂不就是我们自己，年少时稚气地玩耍以为时间可以深藏，并不知道时间的有限宛如桂华易老。而吴正在对面说，你是有智慧的，聪明的小孩喜欢与老人交往，而聪明的老人则喜欢跟小孩在一块，他们看得到彼此的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