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唐宋男子斟酌的姿态与意趣。盘中无肉脯鱼脍,只以盐佐酒待客,照样能畅快尽兴。李白造访东溪,故友相对把盏,只需几颗咸盐淡嘴,即可尽欢。主人浑不在意,他也不以为忤。宋学士钱明逸,也多以青盐陪酒,主宾席地而坐,一口酒来一粒盐,自得雅趣。心中有了撒豆成兵的洒脱,杯中也就生了吞吐山河的气象。
寻常时光里,也可觅得薄饮的淡定——我的老家湘南常年丰收,充裕的粮食非以身果腹,即以身饲猪,剩余的全以身殉酒。稻米脱壳,蒸熟,用粬子发酵,封存一月即成村酒。夏夜里,祖父荷锄倦归,端坐在院中的方桌旁,就烫热的家酿,浅啖些腐乳黄豆。祖父打着饱嗝,俯仰之间,无边的夜和蚊虫成群结队地就来了。再俯仰之间,父亲上了大学,叔伯们定居到了城里。我个头也慢慢超过方桌,可以偷到立橱上的半块糖果了。二十年后,忆起祖父的细咂素品,依旧是甘饴恬静。
佳肴珍馐,只是外物。懂酒的人,从来不会奢求从食物上得到醉意。可不历尽悲喜离合,想把薄饮悟到极致却是甚难。所以古典里尽是些牛饮狂啖之人:一部《水浒》,回回不离酒旗酒声,“几人酒至数杯,菜尽八碟,便说得入港”。然而最后却各寻了局,多不能善终。酒杯里,没有胆量不可随便入座。但如要修炼成无欲则刚,还需把俗世之苦参至若无。
春夜里,我也常独烹了茶酒来喝。茶酒是种特立独行的饮品,有茶的芳洌,也有酒的张扬。薄铁板上放适量茶酒饼,置小泥炉火上烘烤至叶片转黄。然后用泉水煮沸冲酒,色近墨褐,烟似轻岚,如瘦美人般在杯中曼舞。以白瓷小盅盛了,一边念想起《诗经》里的句子: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舂酒,以介眉寿。茶酒如文人,儒雅谦谦。吃一口,大千淡泊;再尝,已是微醺薄醉。
《菜根谈》中说:“花看半闲,酒饮半酣,履盈满者宜思之”。素饮浅醉,是花之初绽。此中妙处,可能唯有饮者自知。即便自己浅量,无缘大口吃肉大杯喝酒的美境,但如能尽享薄饮之味,我想他下辈子也愿做个善饮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