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父亲是好酒的。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只有在酒后微酣之际，才会把话匣子稍稍打开。那些听来怪异而又虚无的“螺蛳精变美女”之类的故事，伴我度过了买不起小人书的童年，至今仍留下深深的印记。

　　许是遗传的缘故吧，我从小就有些贪杯，这也是我和父亲最像的地方了。小时候，我总是自告奋勇地提着一只标有刻度的盐水瓶，到村头小店去买三毛四分钱一斤的绍兴老酒。有一次，从小店回家的路上，经不住这黄澄澄液体的诱惑，趁没人的当口，我拔开瓶塞，咕咚灌了一口，忽然就有了一种很妙的感觉。从此，我一发不可收，每次如法炮制，渐渐上了瘾。

　　不久，母亲发现买来的酒不足分量，说肯定是店主胡大伯欺负孩子，唠叨着要去讨个说法。我吓得不轻，但又实在熬不住，每次买酒，照样在途中暗暗享受一下，然后捧点井水灌进瓶中。

　　有一回，父亲倒好了一碗酒，正要喝呢，看我馋馋的样子，就招呼我：“这酒越来越淡了，以后爸喝酒的时候，你喝一口好了。”我脸一下子涨红，猛喝一口，飞也似地跑出家门。

　　从此以后，我把偷偷摸摸的事戒了。父亲小酌，我便从他的碗里名正言顺地喝上一口老酒。看得出来，父亲埋头喝酒是蛮写意的享受，一碗酒下肚，一天艰苦劳作的疲惫亦就烟消云散了。

　　有着共同的爱好，在四兄妹之间，我和父亲自然就多了一份亲近。

　　后来，我离开家到二十里外的镇上读高中，难得回家，和父亲共饮的机会少了。再后来，我参军离开了家乡，直至在省城安了家，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偶尔回家，父子对饮，竟成了一种奢侈。

　　父亲依然好酒，依然寡言少语。在我们问答式的交谈中，一瓶酒不经意间就见了底。父亲面色绯红，看着他的儿子，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酒后，趁我们谈天、玩乐的当儿，父亲转眼不见了，我走的时候，父亲手上照例多了一只编织袋，里面装满竹笋、粉丝之类的土产。

　　父亲渐渐老了，但酒力不减当年。有了杯中物，父亲的日子变得绵长而有滋有味。

　　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打碎了父亲平静的生活，也使父亲越发沉默。行走不便的日子里，酒，成了他重要的精神寄托。父亲的酒喝得越来越猛，早上起来也要喝上几口，谁也劝不住。每次回家，母亲都要向我告状。父亲搓着手，嘴上说以后少喝，以后少喝，一边朝我嘿嘿地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2002年春节，我们在饭桌上干杯畅饮的时候，独独缺了喜欢喝酒的父亲。叫他上桌，说是不太舒服，不喝了。当时，粗心的我们谁也没有在意。

　　半个月后，酒饭不思的父亲来省城大医院检查。想不到，一向身体健朗的父亲早就忍受着癌细胞的侵蚀。

　　随后的三个月里，我往返于省城与父亲之间，每每带了父亲喜爱的酒和点心，可惜父亲已不能享用了……

　　六年了，父亲，在我的心中，仍然时时想起那些我们父子对饮的时光，想起您不善言辞却沉甸甸的关爱。在那个世界里，您能喝到钟爱了一辈子的酒吗？

　　今夜，父亲，我倒满了这杯酒，邀您共饮，任由两行泪悄然滑落……

　　邵根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