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与我相伴60年的爱人永远离开了我。60年如烟往事，历历在目；60年风雨情深，一言难尽。

　　我们是1947年浙大附中的高中同班同学。那时，她清秀略瘦的脸上，两只明亮的大眼睛闪闪发光，两条乌黑的长辫子拖在身后，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她那美丽而朴实的身影，从那时起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1950年高中毕业后，我考上南开大学，北上天津，毕业后又分配到内蒙古工作；而她进了浙医大读书，毕业后留在了杭州。这样我们平时只有书信来往，七八年间只见过一次面。为什么寒暑假也不回来？因为当时的经济条件不允许。记得大学期间我唯一一次回杭州来看她，是在1952年暑假。怎么回来的？是班里同学集资为我凑的路费。路费有了，又发现我衣服实在不像样，没有一件不破的。于是有位姓黄的同学又把自己刚买的外套借给了我。就这样，我几乎是吃着“百家饭”回到了杭州。暑假结束返校时，又没盘缠了，我是变卖了家里的一些首饰之后才上的火车。

　　其实那六七年里，基本上都是我对她的单相思，而她则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什么。即使是我回杭州的那个暑假，她也只说过一句“你是一个很好的同学”，仅此而已。此后，南北两地，天各一方，我只能把我的感情写在一封又一封的信里，源源不断地寄给她。

　　就这么到了1955年，她这块“冰”逐渐在我的热浪下融化。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这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竟然使她写给我的第一次明确表态接受我爱情的一封信，在耽误了9个月后才到了我的手里。

　　我至今还非常清楚地记得，她这封信是这么写的：“你总看过苏联小说《真正的人》吧，你就是我的阿列克塞，我愿意做你的奥丽娅。”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写给我的最最重要的一封信，信寄到了内蒙古我的单位。可这时候我在哪儿昵？在监狱里！

　　当时的运动中，我被抓进了监狱，同时被开除了公职，开除了团籍。虽然后来弄清楚了这是错捕，组织上给我开了平反大会，公职、团籍、工资等等统统恢复，可那是大半年以后的事了。要命的是她这封最要紧的信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进监狱的时候来了。

　　1956年5月31日，这一天我记得一清二楚，我出狱了，同时我看到了这封信，连带着还有几封她后来写来的询问我到底为什么没音讯的信。我傻眼了。等我清醒过来之后，第一个反应是赶紧去拍电报，拍了长长的一封电报，告诉她这9个月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电报是发出去了，可这一晚我注定没法睡了，惊喜，担忧，乃至害怕，一起袭来。喜的是，七年“长跑”，终于盼来了快要胜利的一天；怕的是，9月隔绝，形势会否急转直下？一封洋洋万言书，又在这一晚急就。

　　好在真相大白之后，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领导和同事在听说了我的曲折故事后，都让我赶紧回去一趟。这年秋天，我踏上了第二次回杭之路，也真正开始了我们之间几十年如一日的感情生活。

　　13年后的1969年，我在“文革”中再度蒙受不白之冤，遣送回乡务农，公职、工资什么的又一次统统没有了。而这一次，不是大半年，是整整3年。那时候，有多少夫妻因为这种事情划清了界限，但她没有。不但不划清，她甚至还带着孩子到乡下来看我，给我那颗破碎的心以最大的抚慰。

　　现在，80岁的我将要第一次面对没有她的清明节，那过去的一幕幕便又不断闪现在眼前。一个人的夜，再度失眠。 康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