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殡仪馆回到外婆家，放下花圈，掉头就要去赶回杭州的车。云姨一把拉住我：“吃了利是糕再走。”薄薄的一片糕塞进嘴里，眼泪止不住又下来了，从小吃着外公买的糕长大，竟从未想到会有吃这糕的一天。

　　因父母工作忙，小时候几乎都是外公外婆带我。别的事情都已记不大起，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天早上，外公给我洗的脸。外公洗脸，极其用力，尤其是擦干时，才真叫痛。但我从不敢抱怨，因为在这之后，外公就会拉着我的手上隔壁糕团店，或挑一个雪白雪白，裹一团香甜豆沙馅的“鹅头颈”，或是两块碎核桃拌白糖馅的糯米方糕。然后，外公挥挥手“去吧”，我就在他的注视中雄赳赳独自上幼儿园。外公家离我上学的那家幼儿园极其远，后来我先生随我回家重踩路线，竟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他绝不相信当年五六岁的我能走下来。但我确实做到了，因为外公相信我鼓励我。

　　后来上了小学，渐渐地听的表扬多了，而外公却多半是批评。难得有时随他上街，碰到亲朋好友，客套一声：哎哟，外孙女介大了，聪明，有出息。他就会说：有啥出息，呶，连规矩也没有……我必须马上接上，甜甜地称一声大伯大妈，才能堵住他的嗔怪。总之，要想获得外公的好评，比其他人难得多。

　　母亲突然过世那天，我如坠云里雾里，大人们忙着其他种种事情，我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一直到晚上9点多，忙碌中的大人们发现了我，说这屋子睡不得了，让外公带你回外婆家去吧。很黑的夜，我和外公一直默默地走着，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我，像小时候擦脸那样痛，但我一声也没有吭。就像擦过脸有糕吃一样，我很想念小时候挤在外公外婆脚边头的那种温暖。但我还是没想到，外公这一牵，从此把我牵出了这个家，不久这里就拆迁搬新家了，我再也没在这个和爸爸妈妈共同的家里睡过一天了。

　　此后的几年，和外公外婆一起过，每天早上我喝的粥是外公烧的，中午我在学校里蒸饭的米也是外公早上为我淘好的。水烧开了，我去冲，外公急急赶在我前面：“哎呀，四只眼睛，看不清楚的。”期末成绩公布，外公总是最得意：“我说过的，在我身边读书，最放心了。”

　　考上大学后，我盼着早点工作挣钱，好孝敬两老，可惜等待的时间是那么长，而等来的时间又是多么的短。1998年的春天外婆撒手走了，那时我连婚姻还没考虑。2001年过年的时候我和先生给外公拍了很多照片，我还和他逗嘴说，要给外公生个重外孙子，让外公四世同堂，做太公公。不料言犹在耳，听过的人永远不会再点头了。外公一直来身体很好，去世那天也是凌晨心脏病突发，没有惊动任何人。这就像他一生的性格一样：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去麻烦任何人。承外公外婆厚爱，我在他们身边生活了这么多年，但他们的美德我望尘莫及。我感念外公给我留下的这一片糕，我深深地咀嚼，品尝这人间最甜和最苦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