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蛇口青年座谈会现场 |
|
解放思想进行时·对于往事的口述实录
27
■本报特派记者 韩晓军 文/摄
座谈会是从演讲者对特区青年的夸奖开始的
台下听众都很年轻,有三资企业的员工,也有少数打工仔
1978年大学毕业的郭建新,说起话来激情洋溢,语速很快。“我们当年到蛇口,都是揣着理想去的。那里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到处是新事物,一群特区年轻人就在那里思考,不断地争来争去。”郭建新说,这是“蛇口风波”发生的背景,“这中间藏着我们青春的理想”。说此话时,郭建新顿了一下,语调深沉。
1988年1月13日晚上,当年《蛇口通讯报》的总编助理郭建新从办公室匆匆赶往招商大厦的七楼会议室。因为当晚在那里有一个座谈会,闻名全国的青年教育家李燕杰、曲啸、彭清一要跟蛇口青年“谈人生谈理想”。
“我到的时候座谈会已经开始了,主持人谢鸿(当时蛇口工业区团委副主席)正在介绍嘉宾。”20年后的今天,郭建新回忆说当时谢鸿这样介绍的,李燕杰是启迪青年心灵的灵魂工程师、现实生活中的‘牧马人’;曲啸是某部调研员;彭清一是中央歌舞团前舞蹈演员。”
郭建新说,当时台下坐着的听众都很年轻,有在深圳机关干部、三资企业的员工,还有少数来蹭讲座的打工仔。会议室里都坐满了,还有站着的,大概有百来人。
接着,谢鸿开始请三位专家谈来特区的观感。这时曲啸说,从总体上说,深圳的青年是很可爱的。到了培训中心,看到青年人孜孜不倦地学习,非常令人鼓舞。深圳青年不是断线的风筝,而是腾飞的雄鹰。“我想用一句话来概括对深圳的观感:美的山河美的人,美的风光美的心。”
彭清一则说,见到蛇口青年,感到非常高兴。这里的图书馆外面有那么多自行车,没有丢过。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都丢车,丢得还不少。相比之下,是这里文明。“我要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向别的地方介绍蛇口青年。”
找到郭建新的过程相当辗转。
由于当年的座谈会听众并非组织的,所以大部分当年的与会者处于无法联络的状态,无从寻找。有些当事人又不愿意露面,最后记者终于找到了这个愿意再谈谈“蛇口风波”的郭建新。记者飞到深圳时又与他擦肩而过,他因急事已经飞回了北京。最后,在蛇口工业区的18楼办公室记者拨通了他的电话,听这个当事人亲口讲述当年的所见所闻。
站在如今的蛇口招商大厦(当年青年座谈会就在这幢楼的七楼召开),身边是川流而过的如今的蛇口青年。当年轰动一时的“蛇口风波”还有没有一些痕迹可寻?
当年被称作“蛇口风波”的这件事已经过去20年了,很多当事人现在并不太愿意再提当年的事,比如,当年的蛇口工业区团委负责人、当年主持青年座谈会的谢鸿,就婉拒了记者的采访要求。
他的理由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语境也不同了。现在回过头来想,当年争论的那些“搞市场经济是不是淘金?到外资企业上班是不是爱国?”等,现在已不需要再拿出来讨论。因为改革开放进行了30年,这些问题都已有了答案,而当初那场观点与观点的碰撞,已不需要再去追究谁是谁非。
后来记者辗转找到当年另一个亲历者,目前在央视某著名访谈节目当策划人的郭建新。郭建新是1986年从《中国青年报》调到《蛇口通讯报》的,同当时从全国各地奔赴蛇口的青年人一样,他怀揣着一腔理想。他说“蛇口风波”是那段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里值得纪念的一段。
没有一丝征兆,争论发生了:搞商品经济就是淘金者?
争论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因为我们青年人平常互相之间经常争来争去
当时,一位青年接着曲啸的话站起来问:在北京,市民也好、青年也好,他们对深圳到底是什么印象?
曲啸说,有很多人向往特区,想到这里来。但是这些想来的人中间有两种人,有创业者,也有“淘金者”。“在个别人的思想里,想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淘金、挣钱、玩。真想到这里来创业的,有。但凡在人群之中,必定有先进的、落后的、中间的,就是在座的当中有没有‘淘金者’呢?有。”
此语一出,下面坐着的听众就觉着不舒服了。
“当年在蛇口的青年中大多数人都是大学毕业、从全国各地为着理想跑来特区创业的。他们站在改革前沿,有想法,有追求。对这种习惯把人分成‘先进、中间、落后’的说法,我当时听了也不接受!”郭建新重复着当初的感受。
当时,郭建新当即看到有一个穿着工厂制服的青年站起来问:“我想问问,我们一些青年到这里承包、租赁,这些人是不是‘淘金者’呢?三位老师对‘淘金者’有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来赚钱、搞商品经济就是‘淘金者’吗?”
曲啸的回答是,“我说的‘淘金者’不是为深圳特区的发展来创业,不是为了创业献出自己的全部力量,而是为了个人利益来的,图这里生活好、工资收入高。如果钱少了,生活又艰苦,就不肯来。我把这类人当作‘淘金者’,特区不欢迎这样的‘淘金者’。”
对此,一位青年站起来反驳:“我们来深圳、蛇口为什么不能赚钱呢?‘淘金者’赚钱,但没有触犯法律,并没有错啊……凡是合法的经济活动,都是用自己的智慧和汗水活跃经济、创造财富、推动社会发展。”
但演讲者仍坚持自己的观点。“青年人应该考虑到祖国的命运,而且应把这个放到第一位。到深圳、蛇口来,到底是为了享受还是为了创业?为了创业而来,这是好样的,如果为了享乐而来的话,那就不好了。”
郭建新说:“当时出现这样针锋相对的局面其实并没有征兆,包括坐在台上的主持人谢鸿。当时他也只是当作一次例行的工作任务,当争论开始有火药味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又有一位蛇口青年站起来反驳:在一个人身上,为自己、为别人、为社会各占多少比例,说不清楚。
曲啸打断这位青年道:那你现在为什么工作?
青年说,第一为生存,第二是为安全……首先是为了生存得干活,就是这样。
另一个青年就在边上大声地插话:“‘淘金者’有什么不好?美国西部就是靠淘金者、投机者的活动发展起来了。”
争论很快被引向深入:到外资企业上班算不算爱国?
有个青年回应,三位老师的思想在蛇口是没市场的,还笑着递上自己的名片
讨论到这里,演讲者接下去的发言很快将争论引到了姓“资”还是姓“社”上面。
一位青年回应道:三位老师的思想在蛇口是没有市场的。蛇口跟其他地方不一样,蛇口很多青年在独资公司工作。“比如我对你们说这些话就不用怕,因为香港老板不会炒我的鱿鱼。”
“这些话说出来,下面观众中有人拍手,也有人笑,台上的演讲者有一点尴尬,但没有阻止下面发言。”当年另一位在现场报道此事的《蛇口通讯报》记者魏海田在报道中说。
这位青年继续说,你们希望蛇口青年带着对国家的爱、为蛇口创业的思想来干,并为这个感到骄傲,这不符合这里人的实际。
曲啸跟进说:“我们希望青年对祖国有深厚的爱,你能声明你对祖国没有爱吗?”
青年回答,这要看爱怎么表达,应实是求是,而不应当讲虚的、假的、空头的。蛇口青年挣了钱,他们也创造了价值,大可不必想着现在是为了国家还是自家……
曲啸追问,你认为这种思想感情的层次非常低吗?
青年说:表达的方式不一样,也应允许蛇口青年通过体力劳动的方式表达对祖国的感情。
在两人的唇枪舌剑中,彭清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位青年笑着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钱江晚报 北京晚报 扬子晚报
齐鲁晚报 今晚报 楚天都市报
新闻晚报 羊城晚报 新文化报
大河报 山西晚报 辽沈晚报
华西都市报 新安晚报 搜狐网
“蛇口风波”其实本没有风波
事后一篇关于座谈会的小消息引起轰动和争议,“风波”中心其实一直平静
接着,台上台下还对青年人要不要追求自我价值、要不要进口小汽车等话题进行了争论,讨论得很热烈。
郭建新平静地回忆当时的场景,“其实这次座谈会跟当年在蛇口经常召开的一些讨论会差不多,这种有礼貌的争论经常发生。当时的蛇口青年很热衷讨论蛇口该怎么发展等等,话题很广泛。大家争来争去,甚至互相写文章驳来驳去,那是常有的事。”
李燕杰在座谈会接近尾声的时候还感慨:“今天在双方发言中有一些不同见解,这不要紧,相互间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但彼此是有启发的。我很喜欢‘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句话,实际上也应该这样去做。”
本来这次争论到此也就结束了。不料,三位专家的随行人员、李燕杰任所长的北京师范学院青年教育研究所的某老师,在座谈会两天后写了一份题为《“蛇口座谈会”始末》的材料,送交共青团深圳市委,引发了所谓的“蛇口风波。”
1988年2月1日《蛇口通讯报》一版位置上,发表了《蛇口青年与曲啸李燕杰坦率对话——青年教育家遇到青年人挑战》的300字的小消息,此文在全国引起了轰动。其后,《羊城晚报》等国内大报也相继对此事做了报道,使“蛇口风波”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有力挺的,说是青年人不再迷信权威、挑战陈旧价值观,要大大褒扬。有批评的,说特区搞思想政治工作不行,思想很乱,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拜金主义抬头等等。
这时,原蛇口工业区招商局董事长袁庚说了句著名的话:“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发表不同意见的权利”,把投向蛇口青年的指责与质疑的压力卸了下来。
“因此,虽然外面闹得不可开交,但其实在‘风波’中心的蛇口,其实一直很平静。”当事人回忆说。
1988年8月16日,《中国青年报》在“新语丝”专栏中,发表了文章《为袁庚叫一声好》。之后,《人民日报》等几家中央级媒体也开始对这件事做客观的报道,“蛇口风波”的讨论开始慢慢趋向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