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皮
用铅笔在白纸上画杉树,没有基本功,杉树容易被画成竖立的鱼骨,倘若还有兴致,就可以在纸张上部的某一个角落画上月亮或是太阳,在下部画出蜿蜒的河流和小船。这个时候鱼骨形状的杉树是活的,轻摇纸张,会发出随风飘拂的歌吟。这样一种静止中的律动,只有乡村的夜晚才能匹配。
去年冬天,陪你去远方看一场电影,回来的路上,单车坏了,我推一段,你推一段,夜深路远,旷野里逢不到第三个人。模拟电影里的台词来温暖彼此,就真觉得彼此是另外世界的那两个人,是幕布上的那两个人,说着安排好了的语言:笑别人的欢乐,哭别人的伤悲。身前身后的道路是脊椎,并行的是两个风化过后易碎的鱼刺。也许鱼刺也是有生命的,当然,只有鱼刺自己知道。
去年秋天,信箱里多了一些陌生人的来信,每封信我都去回,像个精力有余的老人絮叨自己的生活,能够出现的故事都是平凡的,能够使用的笔调都是枯涩的,家常得有如临炉烤火的那一盹。你在回信中说:有时候,一盹就是一生,好比从坟墓内看世界,时光一瞬,也便是人生百年。
据说鱼是不睡觉的,它们睡觉的时候,就已经是鱼骨了。这样的“据说”也只是“据说”而已,没有什么根据,我倒喜欢这样的“据说”——一种从来不睡觉的生物肯定有许多让人心花怒放的传奇吧。
为了搜集鱼骨前世的传奇,有一年我潜入深海度过了那年一整个炎热的夏季。我再度浮出海面,发现自己连形体都变了,就好像鱼群跃向长空,在碧蓝的天上留下干净的烙印,躯体近乎于无,而鱼骨根根清晰。
去年冬天,在旷野中你看到了我浮现在夜空的骨骼,你问最尖端的两根鱼刺间墨黑的一团是不是候鸟的旅馆,我说:不,那是我的心。
栖息在杉树之巅的心注定有坠落的命运,无法抗拒,正如鱼刺的腐朽,铅笔的易折,都是无可奈何的。世界上再没有永不腐朽的事物吧。还是去年冬天,你说有:譬如爱情。
我要有个鱼骨形的爱情,把持一节,拿尖锐的一端在手背上划出血来,当流血滴向大地,烧尽的野草得到滋润,就会复生,遍布眼力所能触及的区域,那时候,地下腐朽的鱼骨都将跃身而出,在黄昏的平原上长成杉树,所有的星星都将坠落,和枝梢的心灵相遇……
当你和我皆站成一棵树以后,我们的单车被层出不穷的鱼骨顶向月亮,从风筝变成飞鸟,从飞鸟变成蜻蜓,从蜻蜓变成蛾虫……渐行渐远,你闲置在笼头上的丝巾缓缓降落,遮住了一万双窥探的眼睛。
一个远道而归被遮蔽了眼睛的旅人在山谷点燃篝火,我们遗失的纸张亦被点燃,画在白纸上的鱼骨一样的杉树、寂寞的月亮或是太阳、蜿蜒的河流和小船亦被点燃。
火光蔓延,即将波及你我站立的山冈,你说:逃吧。我说:事已至此,算了吧,即便鱼骨也有腐烂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