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想我又回到剑桥了，在我以前的房间里，向三一学院的中庭望去。那是一个夜晚，窗户开着。透过中庭，我又一次看到——就像旧时常看到的那样——餐厅大堂的窗户被灯光照亮。在院长官邸的屋顶上，星星似银灯般在西方的天空中低悬。近在咫尺的礼拜堂内，管风琴在演奏，唱诗班在歌唱。当这些声音渐渐止息，管风琴浑厚悠扬、起起伏伏音符渐渐凝止，我听见台阶上传来足球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随即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门打开了，一个好友走了进来。他早已死去多年，但昨晚他却生机勃勃。他说：“我累了。你能陪我在中庭内散散步吗？也许我该睡得好一些。”我熄灭了灯，与他一同走下楼梯。

　　当我们来到中庭，月亮已然升起。在银色蟾光的照耀下，屋顶看上去如此苍白幽然，喷泉边的花圃里，花儿是如此凄白暗淡。喷泉泼洒的声音仿佛喃喃低语，温婉柔软，恍如梦境。我们经过餐厅大堂的外窗，此时此刻的大堂黑暗、静谧、空寂。走上台阶，穿过屏风，我们来到能够俯瞰内维尔院的平台。这里有回廊环绕，回廊的一头暗沉沉的；一头则蟾光漫溢，只有柱子的阴影倒映在石径上，仿佛黑色的绸带。像往常一样，我们在回廊上一边信步而行，一边款款而谈。我们谈到朋友和书籍，谈到大自然的美妙，谈到已逝的旧时代的种种光辉，以及对即将来临的黄金时代的种种期盼。然后，我们离开回廊，穿过拱门，来到了路旁种有椴树的长林荫道。椴树枝桠参差错落，在月光照耀的小径上投射出格状的阴影。来到横跨河流的桥中央，我们看到月光浮在水面上，仿佛在酣睡。树枝悬垂下来，落在静止的河流里，被月光镀成了银色——这景色是多么的美妙啊！而白桥像幽灵般一座座渐渐远去，仿佛凄清的仙界，令人心醉神迷。

　　梦是如此变幻莫测，以致此刻，梦境中的季节和风景突然改变了。这是五月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们来到学院花园，园中开满了粉红和纯白的栗花，夹杂着紫罗兰色和金色的丁香与金莲，看上去风光旖旎。穿过花园，我们走进田野，在高大榆树的斑斑树荫下，沿着小路信步。树篱上开满了白色的山楂花，花香弥漫，芬芳馥郁。穿过毛茛和雏菊星罗密布的草坪，我们来到矮小、古老的高顿教堂之墓地。树丛中，教堂灰色的塔楼巍然挺立；草丛间，青苔密布的墓碑酣然沉睡。随后，通过熟悉的小径我们爬上马丁莱丘的山坡。前进的过程中，我们并未察觉到季节似乎已经更替，因为此刻树篱上雪白的山楂花变成了红色的玫瑰，而环绕我们的田野里，黄玉米身姿挺拔，丰硕待割，猩红色罂粟花点缀其中，就像闪光饰片。不仅如此，丘顶的树木好像为小丘戴上了一顶羽冠。漫山遍野的树木都呈现出一种属于秋天的深褐色调。到达丘顶之后，就像往常习惯的那样，我们在废弃的风车边又站了一会儿（如今没多少人记得它了），在启程返回之前眺望一下景色——安静、悠远的美景。我们的脚下，山路在树木间曲折绕行，蜿蜒而下，起起伏伏如绿波荡漾，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树林，其上可看到剑桥的房顶和塔尖。在它们的上方，我们辨认出高玛戈丘的蓝色轮廓，山间公路攀爬在山的陡坡上，仿佛白色的疤痕。

　　我们无声地凝视着美景，片刻之后，转身准备下山。下山前，我对同伴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恶梦。”“什么梦？”他问。“我梦见，”我说道，“你已溘然长逝，而我则永远地离开了剑桥。”“这只是个梦而已。”他微笑着回答，“因为我就在这里，而彼处，层林之间便是剑桥。我们马上就会一起回到那儿的。”说话间他突然消失无踪。我环顾四周，然而，我不久之前还在愉悦地欣赏着的美景忽然烟消云散，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哭喊：“永远！永远！”好似风的叹息。我骤然惊醒。伦敦早晨灰色的曙光正渗进窗帘，而半梦半醒的我仍听见一个余音在远处消散：“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