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某一日，在纽约某一栋民居，一个居停当地三十五载，年已七十一岁的旅人在稿纸上写“认识一个城市不容易。从陌生到不陌生，需要一段时间和努力，可能还需要一点机缘。我的前半生一直没有一个永久地址……”这个后半生终于拥有一个永久地址的旅人便是张北海。

　　以上那段话，设若将城市更换成人，竟也是无比贴切，可见张北海与他的纽约相处完全是当作人去亲近的，这便有一份投契，是那么一种相濡以沫，是许彼此一个现在外加无限个未来，是彼此的幸。

　　最早晓得张先生，倒是通过阿城。阿城的语言是：我常常寻思我为何迷张北海的文字，总结为，我在张北海的文字中，总能发现我自己思维中的空白点……这就是张北海的风度，风度不可学，学来的不是风度……我迷张北海的文字的根本原因，在于迷其风度。

　　到看了阿城的文字，有心要寻张北海来读的时候，才只出来一部老北平状态下的生猛往事《侠隐》。拿传统武侠小说眼光去打量这样一本标榜武侠精神的侠客小说肯定是要上当的，刀光剑影是几近忽略，或者可说是刻意回避的。而张先生到底在写什么呢，他写的无非是老北平的市井，那样紊乱中不失和平的际遇。仿佛一份午后的怡神茶，喝到一半，才发觉是一壶陈年的普洱，嘴里心里立即生出甘甜的惆怅。他当然写了侠，而他写得更多的则是那侠隐背后的美好日子的消逝。要知道张先生正是生于1936年的北平，是那么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年份。他是拿他半生的颠沛来缅怀那他无缘栖身其中的辉煌岁月。

　　这是一部不期然而然好比天外飞碟不告而至的小说，亦是张先生最近时的创作，想必是衰年时分回首红尘对青春的一场祭奠。其后相继出现的《美国：八个故事》、《天空线下》以及手上才取得的这一本《人在纽约》却是他健壮年月的基业了。

　　张北海之于纽约，委实是朝朝暮暮，张先生的观望纽约，也委实是用了狠劲直看到骨头里去。而他之于纽约，又常常若即若离，虽身陷其中，却未不可自拔，总保有一份旁观者的冷静。看出来的东西尽是一些有趣得叫你向往的物事。三十年物换星移，天空线不断被重画，及至眼花缭乱、触目感伤时，张先生却说，我们不能太伤感，也不能太温情，什么都有消失的一天……

　　苛刻地读，很多文字未免近乎琐碎，然而决不鸹嘈，他老是很坦诚、老是很风趣、老是很讲究地动用着汉字。他还老是很谦逊，固而谦逊地说：丰富的纽约城市学，好比百川入海而形成的一片汪洋。我人在纽约，也在向此一汪洋注入我的一滴水。而以中文写作，或应称之为我的一滴“汉水”。亏得这一滴“汉水”，让我们巨细无遗地看到纽约的一丝一缕。

　　这样一个有趣的人被其侄女张艾嘉称做中国最后一个嬉皮士。我往往想这最后一个嬉皮士倘若哪一日在曼哈顿，在布鲁克林或是第五街，总之在纽约的任何一个路口任何一个站台闲散信步时候邂逅到那个美式嬉皮伍迪·艾伦，将又会生发出多少事关纽约的妙趣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