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岁的导演山田洋次,61岁的吉永小百合,光两个名字,就勾起人美好的回忆。《天国的车站》、《伊豆的舞女》,日本女性的模样,差不多是吉永小百合刻在我少年心间的。《远山的呼唤》、《寅次郎的故事》,到前几年的《武士三部曲》,早在知道黑泽明之前,关于日本的面貌,也是山田洋次给了我一个开幕式。
这部电影,说一位二战时期的母亲,当丈夫野上因反战言论被捕后,辛苦顽强的一生。也是带着两个女儿,一家人波澜四起,却如水一般安静的叙事。吉永小百合花甲之年的美丽,似乎更因艰辛而动人。数年后,丈夫死在狱中,丈夫的学生、一直帮助母女三人的山崎,也将对这位母亲的暗恋,至终埋葬在太平洋的海底。
原著是野上照代的回忆录,《父亲的安魂曲》。和《我们四个人》的意味很接近。只是结局实在突兀。几十年后,母亲弥留之际,成了美术老师的小女儿照美,在床头安慰母亲,说“妈妈,你就会见到爸爸了”。
这位含辛茹苦的母亲,撑着说出一生最后的遗言,“我不要来世,我要今生见到活着的丈夫”。
堆积了两个小时的情感,在最后一秒爆发。照美嚎啕大哭起来,因为母亲忍耐了一生,却死不甘心。因为半个世纪前被剥夺的,半个世纪后,依然如此锥心。原来被拿走的,不只是今生,还有永恒的盼望。
谁年轻时,不曾经历这样的事。整个世界在你面前崩溃,信仰易帜、转会,可以不用解释,不用脸红。以为时间和钞票,可以换一首安魂曲。
在母亲的一生中,争夺最激烈的,其实是最形而上的“神圣”二字。丈夫的罪过,是微言大义。野上说,战争就是战争,没有神圣可言。他用自己的死亡,去褫夺加在一场战争之上的神圣二字。而这个国家,却以加在君王身上的神圣二字,剥夺了母亲一生的幸福。
一辈子,母亲为了谋生,跪来跪去。所以临终时,日本人的传统信仰,已无法成为对她的一首安魂曲。女儿照美如此爱她,却说不出真正的慰藉之言。母亲临死的愿望,是活着见到丈夫。人若不能复活,一切信念都是徒然。既然被拿走的,是那么真实。可以安慰的,又岂可虚幻?
照美的嚎啕,也是人到暮年的山田洋次的哭泣。这一哭,把稀释在如水镜头里的哀伤都喊了出来。这样的哀伤,甚至和一位政治犯妻子的命运无关了,而和每一个抹泪的观众血肉相连。
影片最后,妻子走在去教堂的路上。农夫告诉她,你走错了。她回答说,不能通往教堂的路,有什么益处呢。
刚刚去世的索尔仁尼琴,被誉为当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最大的怪异和最易被误解的,是他们其实并不关注苦难本身,他们关注的,永远是人的灵魂是否配得上这世上的苦难。1983年,索尔仁尼琴有一段著名的演讲,他说,半世纪以前,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已听过许多老人解释俄罗斯遭遇大灾难的原因,“人们忘记了信仰,所以会这样。”从此以后,我花了差不多整整五十年研究我们的历史,在这过程中,我读了许多书,收集了许多人的见证,而且自己著书八册,就是为了整理动乱后破碎的世界。但在今天,若是要我精简地说出,是什么主要原因造成了俄罗斯的灾难,吞噬了六千万同胞的生命,我还是认为没有什么比重复这句话更准确的了,“人们忘记了信仰,所以会这样”。
人人临终时候,总有一首安魂曲要响起。我们要忘记什么呢,在这个繁花似锦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