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日，农历四月初八。

　　东河口地震遗址公园，杨继光弯腰看着纪念台黑色大理石上刻着的青川县4697个地震遇难者姓名，寻摸着亡妻和儿子。

　　找到了！右手数起，第四块大理石，第二排姓名。冷冰冰的字，不带一丝温度。

　　眼泪刷地下来了，杨继光哭出声来。

　　流着泪，带着哭声，烧了纸钱，放了鞭炮，摆了菊花。杨继光既是来祭奠的，也是来向往事告别的。和他一起同来的，除了女儿、亡妻的父亲，还有新婚的妻子——张菊华。

　　一天前，杨继光在县城摆了20多桌酒席，给了张菊华一个体面的婚礼。

　　亡妻的父亲也来喝了喜酒，他对杨继光说，只要你过得快活就好了，人总要向前看的。

　　34岁的杨继光，是青川县瓦砾乡人，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和妻子李占容结婚10年没红过脸，生有一双儿女。夫妻俩在青川县城乔庄镇川珍市场开店灌香肠，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去年5月12日那天，杨继光从店里出来，准备回家叫醒午睡的妻儿。刚迈了一步，地开始晃了，他跑到自家楼下，眼睁睁看着楼直通通地垮了。

　　那一刻，杨继光形容自己“浑身都软了”。他发了疯地用手挖，十根手指挖得出血。妻子被坍塌的楼板重压着，已经不行了。“亲戚说，没看到小子，说不定还有救。我说，肯定在他娘怀里，他娘特别疼他。”就这么着，妻子和5岁的儿子去了，10岁的女儿杨淼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杨继光哭了整整7天。“她特别好。”这个她，指亡妻。家被震垮的那个地方，他再也没去过，每次总是有意地绕开。

　　接下来的杨继光变了。从原先勤劳吃苦的养家男人，变成了诸事不管的甩手掌柜。据他自己说，地震后发了两个月呆。不想说话，不想见人，不想吃饭，一个人躲进屋里，“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什么事都想不开”。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幸存的女儿。

　　突然有一天，他想逃离这个伤心的地方，他去了广元市学驾驶。可是，人依然恍恍惚惚，“还是混日子，学一天玩一天”。在广元的一天，朋友拖着杨继光去一个家庭麻将馆玩，杨继光选择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麻将馆老板的女儿下班回家，看到一个大男人不打麻将，反而傻愣愣地守着电视，觉得很奇怪，不禁询问。

　　“地震后，我很少说话。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很想说，很想把藏在心里的话啊、苦啊都说出来。”两个人就这么聊了起来。说着和亡妻的故事，杨继光止不住地流眼泪，女人默默地削了一只梨，递了过去。

　　5个月后的2008年12月18日，这个叫张菊华的漂亮女人，和杨继光领了结婚证。

　　主动表白的是张菊华。“当时我说，我觉得我们挺合适的。”在这之前，杨继光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她是城里的，我是乡下的”，甚至在听到张菊华的表白后，他仍不敢相信。

　　亡妻去后，家人也劝他为了女儿再找一个，他不想。但张菊华是认真的。她看中的是杨继光对亡妻的那份好。杨继光却有顾虑，他担心别人说闲话，说老婆刚过世，这么快就新找了媳妇，做了陈世美、负心汉。

　　他怕亏欠了亡妻，更怕亏待了女儿。他把女儿带到广元，看着张菊华跑前跑后体贴照顾，问女儿：“喜欢张阿姨不？”“喜欢！”既然女儿喜欢，杨继光默认了这份感情。

　　杨继光不会甜言蜜语，从没开口说过“爱”。他的心藏着复杂的感情，注定摇摆在亡妻和张菊华之间。从广元回到青川后，杨继光继续做灌香肠的生意。做了20天，他不想干了，这个店是他和亡妻一起开的，开了5年，“我一干活，就想到她，一想到她，就想哭”。有时候，杨继光恍惚觉得亡妻还活着，空气中似乎浮现出她的笑容。就连和张菊华的婚纱照，也有亡妻的影子。

　　张菊华不是不吃醋，她只认一个理儿，“他要是这么快就把过去的老婆忘了，那真的是无情无义咯，他对她好，以后对我也肯定好”。生活总有小浪漫。还在谈恋爱时，张菊华给杨继光买了一件新衣服，他想了想，买了一束花回送。“你知道他买了什么花？菊花！哪有送女朋友菊花的？他说，是因为我名字里有菊花。”张菊华嘴上嗔怪，眼里甜蜜。

　　结婚登记前一晚，杨继光流着泪，对着亡妻的相片说：“你走了，我本来不想再成家。后来遇到了她。没办法，一个人太孤单。我会一辈子记着你，现在那个她心很好，对女儿很好，你放心吧。”

　　在县城河边上，杨继光用木头、彩条布、竹篾盖起了一座简易房，今年元旦前搬了进去。尽管仍然很简陋，但与4个多月前记者第一次看到时相比，像个家了。两个塑料水桶上架一副门板的“桌子”不见了，女儿有了单独的小床，新添置了旧电视机、VCD、洗衣机。大床前挂着摆喜酒时穿的西服和大红色的衣裳，女儿小床边的墙上挂着两张大大的婚纱照，床上放着张菊华买的洋娃娃。

　　杨继光很欣慰，女儿杨淼和张菊华相处得很好。中午，小杨淼放学回来，家里就充满了她叽里呱啦的说笑声。地震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变得很沉默，几乎不笑了，只要一余震，就紧紧抱住爸爸的腿。现在，她更黏张菊华，很亲热地喊着“妈妈”。

　　我一愣，上次采访时听到的是“阿姨”。

　　问什么时候改的口，杨继光和张菊华还没反应过来，小杨淼抢先大声叫着：“3月8日！”哦，那天是三八妇女节。

　　杨继光笑着说，女儿活泼多了，话多，笑也多。

　　前些天，张菊华给杨淼检查作业有没有错别字，无意中看到了她的一篇作文，题目是《爸爸我想对你说》。

　　“爸爸：

　　我想对你说，爸爸你能（想）让我妈妈和我的弟弟回来，但他们已经不能在（再）回来了，我一定要坚强，让妈妈在九泉之下安息。每当我想起来妈妈和弟弟，就想痛痛快快的（地）哭起来。

　　爸爸，我还想对你说，我是一个很坚强的孩子，我是不会哭的，爸爸你也不哭，爸爸我们都要坚强。妈妈在天地（上）会高兴。

　　爸爸，最后，还是给我找了一个妈妈。妈妈可以给你煮饭、洗衣服了。妈妈最后对我很好，很爱我们的家。我又得到了母爱。

　　爸爸，我想对你说：我可以接受这个妈妈，我会让爸爸过的（得）快快乐乐的。”

　　看到最后一句话，张菊华心头一暖，高兴得想哭。他们真的成了一家三口，正如简易房门口贴的春联横批“合家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