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 数字报纸


c0008版:阅读

鱼和剑

  有白鱼在长江太湖,天下至味也。

  白鱼至鲜,最宜清蒸。在下晋人,本不甚喜吃鱼,但酒席上来了清蒸白鱼,必得再要一份,眼前的这份自己吃,再来的那份大家吃,人皆嘲我,而我独乐。

  读袁枚《随园食单》,说到白鱼,曰:“白鱼肉最细”,这当然不错,但细则薄,而白鱼之细胜在深厚丰腴,所以也宜糟。袁枚又说:“用糟鲥鱼同蒸之,最佳。或冬日微腌,加酒酿糟二日,亦佳。余在江中得网起活者,用酒蒸食,美不可言”——不可言不可言,唯有馋涎。

  总之,清蒸好,浅糟亦佳,至少到清代,这已是白鱼的通行吃法。

  还有一种吃法,随园老人听了,必定大叹罪过可惜。那便是——烧烤。

  苏州吴县胥口乡有桥名炙鱼,两千五百多年前,此地的烧烤摊连成一片,烤什么?不是羊肉串,是烤鱼。那时的太湖,水是干净的,无蓝藻之患,鱼与渔夫与烧烤摊主与食客同乐。

  这一日,摊上来一客,相貌奇伟:碓顙而深目,虎膺而胸背。“碓顙”(Sǎng)解释起来颇费口舌,不多说了,反正中学课本里北京猿人的塑像应该还没删,差不多就是那样。该猿人坐下就吃,吃完了不走,干什么?要学烤鱼。

  现在,谈剑。春秋晚期,吴越之剑名震天下。彼时的铜匠是顶级战略性人才,价值不下于钱学森。几个陕西师傅扎根于边远吴越,几百年下来,肠胃由吃面改成了吃鱼,吴越也成了特种钢——准确说是特种铜——工业中心。欧冶子公司、干将莫邪夫妻店都是著名的铸剑企业,所铸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匜”,盘匜(Yí),就是铜盘子铜水盆儿,剑下如西瓜,一切两半儿。

  人心不可窥,天意或可参。一日,有相剑者名薛烛,秦国人,远游至越,有幸观摩欧冶子出品之剑,其中一柄名鱼肠,顾名思义,剑刃之上,纹如鱼肠。

  薛烛一见此剑,神色大变:“夫宝剑者,金精从理,至本不逆。今鱼肠倒本从末,逆理之剑也。佩此剑者,臣弑其君,子杀其父!”

  该评论家像如今的学院评论家一样,论证是不要人懂的,但结论我们都听清楚了:

  鱼肠,大凶之器也。

  命里注定,它是鱼肠,它等待着君王之血。

  吴王僚在位已经十三年,即位时他应已成年,那么他现在至少也该三十岁了。这一天,三十岁的吴王僚来找妈妈:

  “妈妈妈妈,堂哥请我到他家吃饭。”

  妈妈说:

  “堂哥不是好人啊,小心点小心点。”

  吴王僚可以不去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去了。也许他不愿让他的堂哥看出他的恐惧,可是,他同时又在盛大夸张地表演他的恐惧:他穿上三层进口高级铠甲,全副武装的卫兵从他的宫门口一直夹道站到他堂哥家门口。进了大堂,正中落座,前后站十七八个武士,寒光闪闪的长戟在头顶搭成一个帐篷。

  摆下如此强大的阵势,仅仅是为了防守,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一个弱点损伤了他的判断力:他爱吃鱼,爱吃烤鱼。他一定听说了,堂哥家里来了一位技艺高超的烤鱼师傅。

  然后,那位北京猿人出现了,他端着铜盘走来,铜盘里是烤鱼,香气扑鼻。他站住,突然——

  那是一霎那的事:他撕开烤鱼,扑向吴王僚,武士们警觉的戟同时劈刺下来,他从胸到腹豁然而开,肠子流了一地。

  然而,晚了,吴王僚注视着自己的胸口,一柄短剑,胸口只余剑柄,剑尖呢,在他背后冒了出来。

  鱼中有鱼肠,臣弑其君。

  刺客名专诸,主谋公子光,后者登上王位,改号阖闾。

  专诸是先秦恐怖分子中最为特殊的一例。他没有任何个人的和政治的动机,他与吴王僚无冤无仇,他和公子光无恩无义,他的日子并非过不下去,严格来说,他是楚人,谁当吴王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他图什么呀,从《左传》到《史记》都说不清楚。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中杜撰一段八卦,小说家言,我以为却正好道出专诸的动机:

  后来辅佐阖闾称雄天下的伍子胥,有一次碰见专诸跟人打架,“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当”,可是,后方一声喊:还不给我死回去!疯虎立时变了乖猫,跟着老婆回家转。事后二人结识,伍子胥笑问:英雄也怕老婆乎?专诸一瞪眼:俗了吧俗了吧,大丈夫“屈一人之下,必伸万人之上”!

  他必伸万人之上,他也必屈一人之下。他一直在寻找那个出了家门之后的“一人”。未来的吴王阖闾使伍子胥这样的绝世英雄拜倒于脚下,他注定就是专诸要找的那人。

  人为什么抛头颅、洒热血,为名,为利,为某种理念某种信仰,但也可能仅仅因为,人需要服从,绝对的服从,需要找到一个对象,怀着狂喜为之牺牲。就如一柄宝剑盼望着持剑的英雄。

  夏虫不可语冰。春秋之人太复杂,今人不复能解。


钱江晚报 阅读 c0008 鱼和剑 2011-12-04 钱江晚报2011-12-0400018 2 2011年12月04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