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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0007版:读书

不可说

  中国的避讳种类奇多,我随便算了算,少说也有一千种。这每一种里一个最小的分支,如果以哈佛大学文学院的专业标准来衡量,都够做一本博士论文。将来学问做尽,无可研究,避讳可是一个未开采过的富矿,能解决人文学科教授未来几百年的就业问题。

  古书上有这样一段话:“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够古怪的吧。一旦说明来历,它一点也不古怪。这是老子道德经著名的开头:道可道,非常道。

  五代时候有位著名的大臣,名叫冯道。虽在乱世,他的小日子仍然过得幸福无比,因此自号“长乐老”。长乐老既然官阶特别大,名字自然不能乱叫,家里人也不例外。比如出门,不能说走道,只能说走路;划出道来比试比试,只能说划出线来比试比试。这都还行,比较麻烦的是“道德”,儒家讲修身,这个词万万离不了。怎么办?老人家说了,叫“操德”。

  冯道大人的儿子开始读书了,读完圣经,读不那么圣的经,就读到了老子。教书的门客不敢提“道”字,儿子更不敢,于是老子的开篇就成了“非常不敢说”。据说冯道自己经过儿子的书房,听到这段话,发了半天愣,不明白儿子在学什么。直到后面念出“名可名,非常名”,才恍然大悟。

  唐朝是空前开放的时代,社会宽容,思想自由,外地进京的小官,就敢站在船头高唱当今皇帝的小名儿“三郎”。唐人意气风发,无限潇洒。可是有一点,往死里讲究门第。门第越高的人,越讲究避讳。

  李贺因为父亲名字里有个“晋”字而不能中进士,这是人们熟知的,连韩愈出面写文章为他辩护都不行。其实这还只是同音,并不同字。假如一个人名叫富贵,他既不能经商发财,也不能考状元做官,还不如叫“穷困”呢。

  晚唐名相李德裕出身最高门第五大姓之一的赵郡李氏,他的父亲李吉甫也是宰相。德裕规矩多,父亲名字里的那两个字,就像永远不愈合的创口,谁都碰不得。有一次,一个姓周的下属求见,德裕不见。不仅不见,还很生气。因为此人姓周。周和吉甫有关系吗?幕僚们不解。当然有。周字里头不是有个吉么?不仅有,还用个大罩子把“吉”字扣得紧紧的,硬是不让出头。如果有人名叫周倜,那还不是讨死?

  我想啊,幸亏杜甫和这位德裕大人不同时。杜甫自述,他在长安时,为了生计,“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整天瞅机会到高干富二代和终南山的炭老板家里打秋风。要是不小心叩门叩到李家,就凭这个“甫”字,还不被乱棒打出?

  历朝之中,清的忌讳特别多,因为异族入主中原,做人也难,凡“虏”“胡”一类的字都忌讳。对犯忌的书籍,客气点的,换字。我忘了是汉朝还是什么朝,“庄”字犯圣上大名的忌,姓庄的改姓严。“可”字犯忌,一个叫“尚可”的人,被人称作“河无水”,后来讹传,变成“何五水”,姓何了。不客气的处理方法,则是烧灭。

  禁书的时候,书多人少,检察官没时间细看,就专在书里找这些字,找着一个,格杀勿论。据说杜牧的诗集因此差点失传,幸亏一个乡下的杜牧粉丝硬把《樊川文集》藏在鸡窝里保存下来了。杜牧诗中有一句:“金河秋半虏弦开”,本是说大雁的。检察官看到“虏”,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杜集禁了,还准备通缉杜牧。

  这事要是早点报告到乾隆皇帝那里,就不会闹出这么个乱子。乾隆小时候在宫里受教育,最爱抄杜牧的诗,因为不像李商隐那么绕弯子难懂。你知道,好多事的实际情形都是,上头有旨意,只说搞一搞,没说搞那么深,那么凶,可是底下的人层层发挥,层层加码,到最后,匪夷所思,乱了。如果不是皇上出面干预,《论语》也要禁,那里面也有违禁之言:夷狄之有君。乖乖,夷狄!

  前些年给小孩起名字,流行去《康熙字典》里找大家都不认识的字,认为这样很牛。下一辈子,我要抱着甲骨文全书,找两个最古怪的字给自己当名字。万一后人又发起神经讲避讳,希望不会因名字影响到他们的正常生活。此外,我也不愿意自己的名字因为禁忌被人卸掉一只胳膊或砍掉一条腿,或像有过的先例,明明姓李,搞成十八子,姓董,搞成千里草,更不堪的,姓王,不说王,非说三横一竖。


钱江晚报 读书 c0007 不可说 2012-05-13 钱江晚报2012-05-1300018 2 2012年05月13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