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近70岁了，父亲去世后，独自在农村老家。

　　昨天去农村看她。得知我要来，她提前一天就开始准备菜，还特地到山上去挖了些据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不知名野菜。我知道前一天是母亲节，在去村的路上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对母亲说：母亲，我爱你，母亲节快乐。可到了临别时，我还无法说出口，只是很庸俗地说：母亲，钱够吗？母亲催促道：上车吧。小心。我在农村又不用钞票的。

　　我突然憎恨起自己的怯懦，也很想写点什么。

　　母亲出生于一个大户人家，外公是当地县城数一数二的人家。兄妹7人，母亲排行老六。当那场运动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女子师范学校读书，随即就被当作地主之女清退出学校了，那年母亲15岁。

　　和外公家截然不同，奶奶家是当地最穷最没落的家庭。但命运，使两户不同的家庭交织在一起。

　　父亲作为标准贫农，初小毕业后，被推荐到了部队参军。后来，父亲和母亲经人介绍认识，那年，父亲27岁，母亲19岁。

　　从我们懂事起，就很少看到父母吵架。每次两人起争执，母亲声音一响，父亲就走出门去。当他再次回来时，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和母亲争吵这个事情。小时候，我常常为母亲的强悍、父亲的怯懦感到不平。

　　母亲嫁到村里后，开始从事农活。从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子师范生，慢慢开始干起农活。期间的艰辛，我也是慢慢才体会到。我记忆里，母亲是干农活的好手——会种菜，会上山砍柴，会种田，会犁地，会喷农药，会收割麦子。

　　母亲性格有点孤僻，不爱说话。父亲在城里上班，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母亲一个人很早出去干活，晚饭后很早就锁门睡觉。母亲常说，作为一个单身女人在农村，必须要立得正。作为她的儿子，我也深受其害——这就意味着我晚上不能和小伙伴们疯跑，不能和他们一起到邻村去看电影、打架了。看着这些自由自在的小伙伴，当时我是多么憎恨自己的母亲啊。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当夏天中午小伙伴们在外面游泳、抓鱼、偷桃子的时候，我必须在家里午睡！为了这事，我多次在心里诅咒自己的母亲，怪不得是地主女儿，就是坏。

　　母亲处事“不灵活”，“不聪明”，这也是我长大后渐渐发现的。

　　记得初中毕业时，几个亲戚要我去学门手艺。其中一个对我母亲说，这小孩不错，干个油漆工挺好。当时堂哥也是油漆工，我知道，油漆工每天可以赚15元，并且还每天在别人家里吃饭，一日三餐，可以放开肚子吃肉。这在当时是多大的诱惑啊。但母亲一口回绝了。看着这些小伙伴们一个个有出息了，木工、泥水工、修车工，每天骑着自行车，抽着烟，我是又气又恨。谁让我摊上这么一个母亲，我暗暗想，以后你老了，我一定不会养你。

　　就这样，在对母亲的怨恨和别人的不解中，我进了高中，进了大学，读了研究生，读了博士，在国外申请了博士后。后来，在省城的一家医院做了一个医生。

　　记得最后一次探视父亲，趁母亲打开水之际，他对我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母亲。她受了一辈子苦，难啊。父亲说，他马上就走了，希望我好好对待母亲，千万不要和她针锋相对，要多多包容她。我说我会的，父亲你放心吧，我保证不和她吵架，她说什么我就答应什么。父亲笑了，他知道我现在真正读懂了母亲。

　　父亲去世后几天，我对母亲说你到杭州来住吧，一起到外面玩玩。母亲不喜欢外出，这次出乎意料，答应了。由于我工作忙，母亲一个人去了西湖，去了断桥，去了灵隐寺。

　　第三天，我陪母亲乘飞机到了西安。在兵马俑的一角，我发现母亲手里拿着个东西，在喃喃自语。我悄悄过去一看，母亲拿着父亲的身份证和帽子，说，老头子，你不是从来没有坐过飞机吗，你不是没有到过西安吗，你现在好好看看……我赶紧走开，买了瓶矿泉水和餐巾纸，我不喜欢母亲看我眼睛红红的样子。

　　3天后，回到杭州，母亲说，我要回村里去了。我说好。我知道母亲的决定，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不知不觉中，母亲老了，身子慢慢佝偻了，脸上皱纹多了，头发也渐渐全白了。但每每面对母亲，我还总有种敬畏的感觉，有种不由自主的紧张，好像她能洞察我的内心。

　　下午，母亲送我上车，叮嘱我，小心开车，别老惦记老家，没事别老回来，在外面平平安安就好。我赶紧说好的，一定好好上班，没事不会经常回来，放心。我不紧不慢地平稳地开着汽车，视野有点模糊。不用看汽车反光镜，我就知道，母亲一定还站在那村口的路边石头上，在看着自己的儿子渐渐离开这个不足百人的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