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 数字报纸


c0004版:读书

文章导航

  山水二题

  许江 1955年出生于福建。现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油画学会主席、浙江省文联主席、中国美术学院院长。

  中国人自古喜好山水,崇敬山水,与山壑流水间有一份伦理亲情。

  昔孔子过卫,在淇园,有风动竹。孔子闻此萧瑟之声,欣然忘味,三月不肉,并曰:“人不肉则瘠,不竹则俗。”东晋江逌作《竹赋》咏诵“嘉生美竹”:“含虚中以象道,体圆质以仪天。”从自然的观看中体味大道,仪证天意,是中国文化心灵的一份根源。

  在中国历史上,山水画与山水诗相伴而生。

  那些着眼于自然田园的诗人们,将眼中所见和心中所揣想的山水画出来。当他们看一座山的时候,或者更为准确地说当他们亲近一座山的时候,会在山脚住一段时间,在山腰住一段时间,又登临山顶多次,整座山了然于心,最后在一个风清日爽的时辰,将林泉山壑化成一体,和盘而出。

  《宋书》中记载:中国山水画始祖宗炳好山水,爱远游。后疾病返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他将青山画出,悬于室内。宗炳涌动着心中的情愫叹道:“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那有如琴瑟的画笔,要让群山与心灵共响。卧游之时,即是作画之机,那山川涧流在通透澄明的胸壑之中,历历在目;所有曾经的登临,蓦然回返。

  宋代大画家郭熙在他的绘画批眉中,提出“饱游饫看”,强调丰沛的游履和辽阔的视境。这种丰沛辽阔的游履和视域,使得诗人的心胸变得广大,变得充盈,变得融会而贯通。

  山水“使人情开涤”,“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那山水是自然与心灵化合为一的通道。这个通道化解人的视野所限,让中国人的“看”成为一种渡行之中的体验,并最终将游历的过程凝聚在心灵的遥渺无边的视域之中,将不囿于一点的诸“远”编结成一体,形成一种进行之中的演义,一种在人与山水同游中辗转反侧地运动着的伟大场所。

  在这里,诗人所澎湃腾跃的激情,还原成令他们感动的远望之境,还原成那山、那水、那林壑、那流泉如有生机般参与到这整体的运动之中。

  诗人们通过画笔去重蹈那曾经亲历的一个个记忆片断,但那澄明的心胸又以透彻的观照将片断化为一个整体。整个绘画成了发自胸臆的山壑林泉的戏剧。中国传统诗人画家的角色实质上更接近于一位导演。他们演绎着一场关于山水的戏剧,一场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戏剧。在那千年的卷轴之上,所演的是山壑林泉,入戏的精神却是笔端带出的远望之境。

  2005年春,中国美院象山山北校园初建成,我曾经策划了一个小小的拇指动画书:一位阅读者,正背向画外,面对着北宋范宽的著名传世之作《溪山行旅图》。

  纸页翻动,图像渐次逼近范宽留在中国山水画史卷首之上的那个苍郁而勃兴的画面,那座如若洪钟一般的溪山。当逼近到一个含混的局部之时,图像又渐次退远,观者发现名画已替换成了一座真山。那阅读者正以同样的姿势面向象山校园三号楼的山门,远望门外青山。

  从看山水画到望真山水,小小动画想要说的是世界图像化的问题:如何让古圣贤的观看和中国的山水望境活在我们的心中,活在我们真山真水的远望之中。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他著名的《论山水》中,以如诗的笔法谈山水的远望。他热赞《蒙娜丽莎》背景之上的山水:“这样的‘山水’不是一种印象的画,不是一个人对静物的看法;它是完成中的自然,变化中的世界,对于人是这样生疏,有如没有足迹的树林在一座未发现的岛上。那山水被看作是一种远方的和生疏的,一种隔离的和无情的,看它完全在自身内演化,这是必要的……”“在它崇高的漠然中几乎蕴涵某种敌对的意味,从而用山水中的事物给我们的生存以一种新的解释。”

  里尔克有否看过中国山水绘画,从文中尚不得知,但他的描写却一再让我们想到中国山水的望境。他强调山水对人世的出离,揭示林泉山壑自身的演化,咏诵如何通过望境,以孤单的亲切和敬畏的疏离来与山水亲近,并呼唤人沉潜在万物之中的伟大的静息。我们仿佛正在温习宗炳的《画山水序》所言:“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丛,独应无人之野。”

  在《论山水》的最后,里尔克提出“世界的山水化”,他写道:“在这‘山水艺术’生长为一种缓慢的‘世界的山水化’的过程中,有一个辽远的人的发展。……在我们时代的中间,一个‘未来’已经开始了:……人有如一个物置身于万物之中,无限的独立,一切物与人的结合都退至共同的深处,那里浸润着一切生长者的根。”

  里尔克在他所见的“山水艺术”中充满远见地看到了一种宏博的“世界的山水化”的过程。这个世界显然不仅是我们所面对的那个世界,而且是包括主体在内的、被建构的那个世界。里尔克诗意地叙述山水的远望如何让远望者在青山的深处,在悠缓的山水相印的过程中,收获无限独立却又共享的生长之根。这种望境揭示“未来”的意义不仅在于如何主动地拥有一种独立的挑战与坚守,而且更在于那个山水演化的过程如何深刻地孕育着人自身。“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那亭是一种中介,那敬是一种仰慕。彼此的相依相守,直若山水的高境。正是相望的深处,有一个“遥远而陌生的自己”。

  今天,那古人披云沐雨、优游相对的纯然的山泉林壑已经远逝。我们所面对的更多的是人工的环境。如何真正理解山水世界的望境来面对这个骤变的世界,变得如此重要。那个“世界的山水化”方才是山水绘画的真正命题。那些在山水世界中跋涉的学子们,不要把范宽的绘画看作一种奇观、一种图式,而要由此去体验一种活的望境,一种满贯山川风神的胸壑,一种山水世界中持续生长的根。


钱江晚报 读书 c0004 2012-08-19 钱江晚报2012-08-1900018;钱江晚报2012-08-1900019;钱江晚报2012-08-1900024 2 2012年08月19日 星期日